尤其是丧事!生可以算, 死不可以算。算不来哪一天会死,算不来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林雨桐从没有觉得这个长辈给谁添了多少麻烦。后来这些年,她一直跟着林双朝在外面。从省城住平房, 到平洲去独院, 再回省城住上了二层的小楼。老太太都没给林双朝惹出过事端。
她很少去外面交际,就怕不定哪句话说错了, 给儿子惹下麻烦。精神还好, 眼神还好的时候,她会给晚辈做一点针线,她自己的小衣服和袜子都是她自己洗涮的, 从不叫儿媳妇沾手。后来精神不好了, 眼神也不好了,但是她还是坚持内裤和袜子自己洗, 不叫儿媳妇洗,更不会麻烦保姆。吴秀珍从不违逆,但其实老太太眼神不好了,洗不干净。哪怕是老太太洗完了, 她再给老太太洗一遍都行。
老太太从不在老家炫耀,也从不会因为谁的求情非要胁迫儿子给谁办事。老太太是有娘家的, 娘家还有兄弟活着。但不管是原身的记忆还是换成桐桐这十年,记忆里都没有老太太的娘家。想来,总是有个什么缘故才不来往的。
可能是什么缘故呢?不外乎是她不强迫儿子拉拔娘家。
这些年,乡邻里有没有人求到老太太跟前呢?有的!但老太太宁肯在钱财上给予帮助, 也不应承什么事情。她一生只得一子一女,儿子出息了, 女儿却一直在乡下。林双朝对妹妹多有包容,钱财上从不吝惜, 原因嘛,更多的其实就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不想叫老太太为难。做母亲从不曾为难儿子,那做儿子又怎舍母亲为难?
可就是这么一个几乎不给人添麻烦的老太太,就这么没了。
金印就急忙问:“那这丧事怎么办?是在省城办呀?还是回来办?要是回来办,林家老宅是你小姑如今住着呢,得叫人收拾了好摆放灵堂……”
林雨桐就叹气,而后起身,“我爸不会想着叫回来办丧事的!我妈在电话里说,我爸视察工作去了,便是快,也得明早才到。”
“山区。”林雨桐起身,“我们带着孩子先去,等定下来了,我给家里打电话。”
四爷去接孩子去了,两人带了孩子开车,路过县城的时候又接了育莲一家三口。
育莲哭的都不行了,再加上晕车,一停下车就吐的昏天黑地,站都站不住。
除了小姑的哭嚎之声,家里很安静。来来去去的都是来治哀之人。家属悲切可以,像跟乡下似的比着谁的嗓门大来哭丧这却不合适。
育蓉面带愠怒,显然是拿小姑没法子。
林雨桐进出朝小姑那边一扫,抬脚就走了过去,轻轻的拍了拍小姑。林小姑一下子不哭了,“小桐……没带你姑父和你另外两个表弟来……”
“老家的房子你住着呢,你叫我奶奶回去在哪停灵呀?”林雨桐先把人往回诓,“你先回去收拾吧……”
也对!老爷子在老家安葬着呢,老太太还能在外面办丧事?
林小姑利索的往出走,“那我现在就回去?”嗯!回去吧,赶紧的,“不是买了新宅基地盖了厦房了吗?你回去先把东西搬到那边……我爸这情况,那天的客人必然多,屋子得规整,别弄的乱糟糟的……”
好!旧的都搬走,“巷子里都得腾出来……我想着你爸以前的老单位老同事估计都得去,从各个县里各个地区……这得多少人呀!巷子里不够,说不定还得借用各家的地方……”
嗯!是的!记得都搬走,不能磕碜。
“放心,我肯定给办好!这回的事我真不是有意的……老太太的丧事我一定尽全力……”
眼看着林小姑出了门,林雨桐这才回来。
育蓉看妹夫站在母亲身边跟前来悼念的人寒暄比自己应对的恰当,就转身去屋里守着老太太去了。
桐桐坐在老太太身边,衣服已经换好了,是过年时自己给老太太做的那一身。老太太没舍得穿,而今要穿着走了。
育蓉摸了摸老太太脚上的皮鞋,“你给订做的,轻软的很。从来也不舍得,说是得等育材娶媳妇的时候穿……”
育莲靠在另一边的椅子上,“给育材打电话了没有?”
打了!今晚上的火车,明儿许是能到。
这样的丧事只要不是回去办,自有事务局来帮忙安排,什么时候举行追悼会,什么时候火化,安排的很妥帖。
晚上叫老太太在家里呆一晚,得等第二天林双朝回来,在林双朝在家里见一面老太太,再亲自护送老太太去殡仪馆。
林双朝一路的颠簸,在黎明时分回来了。
孩子们在二楼酣睡,桐桐他们都守在楼下,或是靠着,或是歪着,能睡一会子。门一响,就都起来了。
林双朝点头,什么都没问,带着一身寒意进了老太太的房间。而后缓缓的跪下,良久没有起身。
桐桐过去扶了,“爸,接下来的是老太太的后事,您得安排了。”
林双朝搓了一把脸,把脸上的泪痕彻底擦去了,“不回老家,就在省城……不铺张不浪费,追悼会后火葬……而后带着骨灰回老家,葬在你爷爷身边……就可以了。不设礼簿,不收礼金……一切从简!”
说着,就一把抓住桐桐的手,“不管你们将来有多大的成就,有多少财富,记住,等我跟你妈走的时候,从你奶奶的例,不要大动干戈,一切从简。”
林雨桐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缓缓点头,“我记下了,一切从简。”
一切从简,这是办事的宗旨。但事不铺张,却很隆重。
姻亲是通知到了,除了林小姑一家,几乎都来了。像是舅舅家,像是金家,像是雷家,以及在省城的高家。因为双泉本就在省城,他们也来了。
来了这里,双泉的父母才知道,双泉的弟妹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
儿子也是公务员呀,要是巴结一局领导,那都费劲。可这里呢?乌泱泱一片,都是什么级别呢?
雷智平出面招待姻亲,也就是尽量委婉的约束他们不要过去跟人家在这种场合套近乎。其实,家里的人都很有分寸,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添乱,反正就是觉得别叫人失礼就行了。
高城去帮着招待林双朝的私人朋友和同学,有些人不在这个圈子里,但在别的行业里也做的很好。有些也在这个圈子里,但如林双朝这边位置的却不多。咱也不能慢待人家。于是,高城就去应酬这个人。
育材一直没脱离部队的大环境,灵前育材跟三个姐姐守着。
而林双朝呢,走到哪儿都带着四爷,有什么时候都是叫四爷去办。但基本也没什么要吩咐的,他想到的,四爷早就安排了。他没想到的,四爷也都跟人沟通好了,安排下去了。
杨淑慧看着人家老丈人这么提携自家儿子,就偷偷拽了拽金印的衣摆:看看咱家儿子,是不是特别不一样。
金印一把甩开了:别过分,这是丧事。
丧事是特别熬人的,等育材捧着骨灰盒上了事务局给安排的车,四爷这才给厂里打电话,叫他们通知村里,提前在老爷子身边给老太太挖墓穴出来。
骨灰回去不入老宅的门了,直接去坟场,就近安葬。
在省城,关于老太太去世的具体原因,跟谁都没提。反正是年纪大了,突发了心脏病。老太太精神不大好了,这是都知道的事。因此没人觉得奇怪。
其实,这件事就是个家丑。亲生女儿给母亲洗澡,愣是出了这样的意外。这事便是说出来了,别人就只会指摘林小姑吗?不是!
为啥说家丑不外扬呢?不外乎但凡这样的事说出来,人家不会你说什么外人就信什么的。说是林小姑的问题,说是吴秀珍已经叮嘱过了。可依旧有人会说,吴秀珍要是精心一点,要是多操心一点,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所以,家丑——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叫大家都来谈论这家的二三事吗?
因此,这事也只家里人知道罢了!在省城是一句都没对外说过。林小姑当时那么哭,桐桐一哄她便回来了,且坚信她操持前期丧事这个事,原因无外乎就是:当时嫂子和侄女对外什么也没说,只说很突然的,老太太没了。
因此林小姑真的把家里给收拾了,也是害怕丧事乱糟糟的,把家里的东西再给祸祸了。问问去,谁家办丧事之后不丢东西?丢的可多了。大到钱财,小到锅碗瓢盆筷子,都有遗失。出于这种考虑,她把东西都搬到二儿子家去了。这边打扫干净,反正当日搬来什么样,给恢复成什么样了。
而后又在巷子里喊人,说自家妈突然没了,是心脏病,得回来办丧事。
然后村上、镇上、县上都知道了,村上的人来帮忙,把巷子里都搭建了棚子。可结果却是,金家都走了,吴家也走了,林双朝并没有带着棺椁回来,那这就不对了。
镇上和县城那边消息灵通,知道不回来了。但人家没必要通知村上。作为林双朝的老家,通过公安系统辗转联系到了雷智平,问可不可以去吊唁。雷智平不敢拿主意,问了四爷,四爷点头,当然可以来了。
于是,人家派了代表来了,送了挽联,参加了追悼会。可老家还在等呢!这说起来是有丧事了,不看一面看一面呢!不看林家小姑的面子,可还有老四和小桐的面子。这把大家弄的,不知道是不是该等着帮忙。
结果谁知道,厂里来人了,叫了村长,低声把事说了。
这意思是:老四承了大家的情了,丧事跟林小姑无关。
火化这么大的事,林双朝都没通知亲妹妹。吴家金家这样的姻亲都去了,也都去省城参加了追悼会,就是老太太的亲女儿亲外孙没去。
啥意思还不清楚吗?再想想林小姑是带着孙子看病去的,而后老太太就心脏病发了,去世了。这还有啥不明白的?必定老太太的死跟林小姑脱不开干系。
有人就说,肯定是把老太太气的,心脏病犯了。
谁说不是呢!也不怪亲哥恼了。这事太可憎了!
骨灰还没回来,大家就都在私下里传,说是林小姑气死了亲妈。
这话三说两不说的,说到了林小姑的耳边,她这才知道,她没能参加亲妈的葬礼。可她也觉得好生委屈,一边哭一边嚎:不是我气我妈了!真是意外。
她倒是没瞒着,就说了,“那我咋能知道关了排气窗,关了门就能要命呢?我还能有意害我亲妈吗?谁家洗澡不把门关严实,我还不是怕进了冷风,再把老太太给吹感冒了……”
听的人就觉得:你办的这叫个啥事!你嫂子照看的好好的,你非插手!儿媳妇伺候婆婆,尤其是人家儿子出息的情况下,儿媳妇比谁都精心,就怕伺候不好人家亲妈。啥都小心翼翼的,这就对了。就因为你是亲闺女,所以,你啥主意都敢拿!然后出事了吧。谁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你这自作主张,能不出事吗?你从没伺候过你妈,要不然不会啥也不知道。这猛不丁的伺候一次,要了你妈的命了。
该咋说?
没法说呀!
但这个时候,大家就觉得林双朝做出任何决定,都是可以理解的。这事搁在谁的身上,都无法谅解这个妹妹。不叫参加葬礼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自此之后,再不来往。
林双朝什么话都没说,回来安葬,女婿怎么安排的,就怎么弄。
直接去陵地,可以!那就直接去陵地。
村里来帮忙的,都在陵地。好些中年婆娘和小媳妇,看见车了,大老远的哭了起来。这就是一种哭丧,表示这是个很受尊敬的长辈。哭丧哭的热闹,代表着丧事办的好。
这是跟城里截然不同的方式,人家哭丧了,四爷就赶紧安排三岭,“找人在厂门口设席面,快!”
育材抱着骨灰,育莲抱着遗像,骨灰放进提前挖出来的墓穴里,孝子跪下,由大家埋葬。你一锨我一锨,将老太太安葬了。
而后孝子跪下三叩首,答谢乡邻。
大民喊道:“都去厂子门口,今儿育材设席,答谢乡邻亲朋!”
私下里跟村长说,“安排人坐席,不设礼簿。”
育材赶紧再磕头:“我不常回,今儿都得去……”
林雨桐心里点头,自家可以帮着张罗,但必须是育材的事情。这事厂子有人办,有三岭张罗,两头猪,一百块钱的豆腐,有啥吃啥嘛!县城有卖馒头的,叫人马上去买。事来的仓促,不管上了几个菜,只要有荤有素,量足味道好,就成了。
林双朝不在省城不行,多少大事呢,坐在什么位子上就得担着什么事。尤其是这几年各个企业出现了问题,职工的工资发不下去,一个不小心就是要出乱子的。母亲安葬了,他不能滞留,得回省城了。
儿子和女儿女婿留下,答谢大家。
县上和镇上的领导们过来送他,他跟每个人都重重的握手,而后就真走了。
林雨桐和育莲育蓉给女客敬酒,结果秦引娣急匆匆的过来,“快回去,你小姑在咱们门口……”
行!事交给育莲和育蓉,她直接先回家。
小姑这几天瘦了一圈,只坐在门口的门墩上。巷子里还有人,一般谁家有红白喜事,该帮忙就帮忙,吃席面的时候,一家去一个人,实在亲近的,去两个人便好。这是村里定下的,省的跟吃大户一样,办一次事,把老底子给掏空了。
因此,小姑坐在门墩上抹眼泪,引的这么多人都过来劝。
桃嫂子就说,“人已经没有了,你哥你侄儿侄女都在气头上呢,你在这里哭干啥嘛?”关键是这在金家的门口哭,很不像个样子,谁家还没个忌讳了?
小姑心里正难受呢,哪里容的了别人说她!就道,“我找我侄女来的,又没上你家的门,关你啥事?”
桃嫂子就说,“你在我金家门口哭呢,还觉得不关我的事?”
桃嫂子的男人金锁是金家本家,宗族就是这么论的!有人欺负到姓金的门上了,本家说这就是我家的门上,别人都不敢说这不对。
林小姑才要回嘴,就见桐桐回来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你爸呢?你妈呢?我要问问,为啥不叫我送葬。这回的事,就我一个人错了?”
林雨桐就站在门口问她,“那你觉得谁错了?你孙子查出乙肝,你非要带着住到家里。这事搁在谁家能行?你知道我爸爸身体要出问题了,是多大的事吗?你知道多少人工资发不下去,得上面做决定想办法吗?你查出你家孩子有乙肝,我爸爸想的是,为啥这么大面积的冒出了乙肝,得赶紧汇报,得赶紧叫人调查,得赶紧想办法……你觉得,要是当时同意你们住到家里,你绝对不会给我奶奶洗澡,不洗澡就没事,对吧?你是这样想的?”
就是的!我回娘家,凭啥不能住家里?!
“那你之前一直住的地方不是娘家?林家的房子不是你住的?这几年你哪一天不是住在娘家的?你的儿媳妇都是在娘家的房子里娶的!但是你现在既然不认,那好办!”说着就说桃嫂子,“麻烦嫂子去厂门口跟四海说一声,就说林家的后人用不上那个宅院了,就交还给集体。宅基地还是咱村的,房子也给咱村,五保户的房子也不用村上花钱修了,叫直接挪过去就行!”
小姑大惊,“你疯了,房子盖的严严整整的,给两千都不卖!”
桐桐就不说话了,只看她。
小姑哭的呀,还是起身。她知道,侄女把事做绝了,把自己从林家老宅里撵出去,这就是态度!
这辈子,自己是再无娘家可回了!
而今再想想侄女之前的安排,叫自己搬完自己的东西,就是为了撵自己方便的。叫自己操办前期的丧事,就是要自己自爆其丑的。
自己这一找来,她把这话直接甩出来了,一点脸面都没留。
从侄女家离开,她去了父母的坟前,失声痛哭。
哭?哭能换回老太太吗?
大家一看这态度,还有啥不明白的?这是彻底翻脸了。翻脸了,他三个儿子的差事转脸就被人抢去了。冬灌浇地正干着呢,人家说大家反映了,说是你们哥仨干的不好,不要你们当抽水员了。
这边差事才丢了,那边连秀娟那女人都敢欺负了!想再要钱,那可不能够了。
小姑家的二儿媳妇跟秀娟打了一架,秀娟也往地上一躺,你也给我瞧病吧。
这事怎么弄呢?俩俩抵消吧。
但没人看着秀娟了,秀娟敢瞎蹦跶吗?她败诉了呀,两万块钱的赔偿金她还没给了。金老四和小桐没来催……可要是再敢瞎折腾,他们定是会催的。
这秀娟也是能人,找了王根生上门说和,意思是分期还,绝对不会逃避。
那种营生秀娟肯定是做不成了,被派出所盯着呢。她也是狠,直接给男人离婚了。然后招赘了一个男人,这男人是石场的矿工,而今拿了一笔钱算是买断工龄了。两人也买了新宅基地,虽然已经很偏很偏了。但是偏有偏的用处,那男人五大三粗的,家里原本是杀猪的。这么偏的地方,人家弄了个杀猪场。卖起了猪肉。
那男人很厉害,秀娟敢胡撩骚,男人抬手就打!这肯定是有人养了,不缺吃穿,手里宽松,在家里干一点翻肠子洗内脏的活,就能比一般的农村媳妇过的好的多。
当然了,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就是说现在,林雨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小姑把脸翻的很彻底。
而后估摸着林双朝和吴秀珍到家了,她就把电话打过去,“……这件事到此为止!林家的房彻底还给村上,以后便是想回乡,我这边有地方住。小姑的电话也不用接了……”
吴秀珍‘嗯’了两声,林双朝就把电话接过去,“小桐,村里的孩子,染上乙肝的多吗?”
“就我知道的,已经七八个。”
“看顾好孩子,不行就提前给孩子转到省城吧。”林双朝说着就道,“别的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都不重要。”
好!
然后隔了一周,县上突然通知,要免费给孩子们体检。说是上面下了文了!
村里好多人开始说:其实林双朝是个好官!
是啊!他是个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