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推行之初, 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
尤其是满朝的大臣,都静默着呢。看看朝廷这法该怎么往下推。
大皇子没睡,而是在书房坐着呢。他的对面坐着王府的长史张昭远。张昭远这会子守在炉子边上, 抿了一口茶水,“不顺,也不可能顺。王爷可知,朝廷这新政,叫臣想起什么?”
“王莽新政。”张昭远皱眉,“殿下细细想想,此新政与王莽的新政是否有许多相似之处。王莽托古变法, 说什么恢复井田制,可其实呢?”
大皇子皱眉, 将身上披风紧了紧,这才道:“先生只管直言, 在府上若是都不能说实话,那哪里还有说实话的地方。但说无妨。”
张昭远就道:“王莽掌权, 便下诏令, 此诏令殿下可知?”
知!“诏令称, 更名天下田亩为‘王田’”
“正是!此‘王田’,便是将田地收归朝廷所有, 私人不得买卖。一家如果有八口男丁, 便可授田一井、一井是多少呢?是九百亩。殿下算一算,八口男丁, 必有八口妇人,这算下来, 每个人也就是五十来亩自耕田。这与朝廷而今规定极为相似。所谓的‘公田’,与王田是有不同, 但本质并无区别。
王莽新政,言称,男丁不足八口,田地过九百亩者,多余部分该分给族人乡邻。原本无田之人,可按照如此规定受田。此自然有人反抗,而新政又有规定,凡是不服从者,处于流刑。殿下,朝廷而今才刚开始推行新政。推行中必会遭遇反对者,那时朝廷当如何?一样得以法惩治。那时,该怎么办?照着王莽的老路继续走吗?当年太|祖之所以被反对,难道都是为臣者无理?”
大皇子缓缓起身,背身面向屏风。他焦灼的不也是如此!
最近除非必要,他都关在书房里,研读史书。越是看,越是害怕!任何一次变法,都是伤筋动骨的。这绝非儿戏。
好半晌,他才转过来,取了橘子剥皮,将果肉递过去,“先生,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依旧觉得,王莽此人,比他之前的汉王朝的所有的帝王都要在上。其一,当时的境况,土地兼并严重。其二,奴婢、流民数量多,且在不停的增多。这两者之间是有因果关联的,当那么些人没有土地之后,不是自卖其身,以求活路,便是四处流浪,以谋出路。没有土地捆绑,求存难,自然就聚集起来四处为祸。王莽此人,看到这两点,针对这两点给出了这样的解决办法,何错之有?”
说着,就一顿,“您之前跟王莽新政对比。本王也拿现在的问题跟先生再对比一翻。比如,土地兼并。说句不恭敬的话,我一直以为太|祖建立大陈的功勋无双,然手段还是太温和了,他进行了一次不彻底的建国。既然打破了旧的,建立了新的,那么,该推翻的就该一次性的推到位。如果当时就将世家给消亡了,将土地重新分配,那么,至少,大陈百年内不会面临土地集中的问题。可惜,太|祖意在尽快的消弥战火,想以温和的手段改革,老天没给太|祖这个时间……”
大皇子一叹:“这就把问题留给后人了!别的王朝开国不会遇到的问题,大陈遇到了。那么先生,咱们得正视,土地是在少部分人手里攥着呢。这一点太子说的并无错!”
张昭远点头,“是!太子英明,在这一点上无错。”
大皇子又道:“再说这流民,这奴婢!朝廷的政策再好,再怎么安民,可天时不予呀!灾害年年有,天气严寒……天灾之下,谁能逃脱?一场风寒,就能逼的小老百姓卖了土地。家里添丁两口,庄稼要是再歉收,都不能活呢?那除了卖地卖人,还能怎么办?他们想不了那么远,他们只想着,眼下这口饭从哪来,怎么着才能明儿不饿死。活了今儿不想明儿,等失去了土地,那除了变成流民还能怎么办?起了流民,成祸只是早晚的事。那么,想着用土地将人绑在土地上,把朝廷的触角伸下去,把每个地方的情况都能掌握。如此,捆绑成一体,有扛自然灾害的能力,这难道不是一个良性的解决办法!若是真起了流民,那绝不仅仅是朝廷受难。你谁家有粮谁家遭难。父皇能答应太子所请,亦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这一点上,本王能理解。且除了这个法子之外,本王没有更高明的法子。既然没有,那尝试一二,有何不可?”
张昭远便说,“那殿下,王莽新政之后结果怎么样,您可知道?”
知!地主、官僚、士绅都不支持,且有很多人举兵反了。
“是啊!”张昭远叹气,“汉徐亭侯刘快,率数千人直接反了。那可是徐亭候也!”
徐亭候非一般的官职,在汉朝的时候,想谋官容易,想得一侯爵的爵位,那是异常难的。凡是被封侯爵的,那必然是功劳大、被皇帝信重,且在民间和朝中都很有影响力。一侯多难得呢?‘李广难封’固然原因复杂,但要是爵位不值钱,有名的飞将军,给一个侯爵难吗?即李广至死未曾得封。
就像是关羽,汉寿亭侯,这是关羽被曹操俘虏,随曹操出征官渡,于万军丛中刺袁绍大将颜良之后,曹操从幼帝手里给关羽讨要来的。关羽最终回刘备身边了,什么财物都不带走。但因着汉寿亭侯乃是汉室皇帝所赐,关羽便分外看重。除了这个爵位来自正统之外,再就是——自来爵位难得!不能用权势和功勋来衡量。
张昭远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在民间有威望的人若是不接受,那就很麻烦。别以为朝廷说为了谁,谁就能念着朝廷的好。大部分人是辩别不了里面的好歹的。他们更信他们熟悉的、且有威望的人。
所以,王莽改革之初的危机,朝廷未必不会遇到。
张昭远低声道:“朝中本支持王莽之人,也上书,言称,‘天下初定,万民新附,诚未可施行’。于是,施行四年之后,不得不废黜‘王田之法’。朝令夕改,亦是王莽败的一个根由。殿下,京城之事若不成,对天下而言,对大陈而言,未必是坏事。”
大皇子没有言语,外面的狂风怒号,他就这么枯坐着。良久才道:“先生先去歇着吧!叫我想想。”
张昭远缓缓的退出去了。人一走,内室的郑元娘才出来了。
大皇子叹气,“都听见了?”
郑元娘‘嗯’了一声:“此事……殿下一直有疑虑?”
“怕王莽之事重演,也怕太|祖年间,君臣离心之事重演。”大皇子叹了一声,“先生说这个话……还有何意,王妃可听出来了?”
郑元娘点头,“朝臣不愿意支持太子了!”
是!有这样的苗头了,这是非常危险的苗头。
郑元娘的手都揪成一团了,“那……那接下来怎么办?不接承成吗?”
“若是拒绝了,你知道会将他们推到一个什么境地去吗?”
大皇子朝后一靠,“什么叫做身不由己,这便是身不由己了。车轮滚滚,如大潮拍岸,谁都休想置身事外。”
不知道!这是谁都没遇到的问题。答案在哪里,谁知道呢?
郑元娘陪着大皇子枯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窝在榻上睡着了。早起一睁眼,身上是王爷的大氅,可王爷人呢?
“今儿不大朝。”
是!可王爷还是早膳都没用,就进宫了。
是去见圣上了吧?
不是!是来了东宫了。
“大兄!”桐桐挺意外的,忙道:“这么早进宫了?早起的风多冷呀?快坐,我喊四郎回来用膳。”
早膳上桌,桐桐单给大皇子一碗生汆丸子,“尝尝。”
四爷就笑:“大皇兄一晚未曾入眠?”
睡不着呀!大皇子看四爷:“就这两日,想跟我熟络起来的官员突然就多了。你可知,此为何意?”
这才是朝堂的正常反应,有何奇怪的。
四爷都笑了,“成,咱们金姓对太|祖,对天下都有一个交代了。好叫天下人知道,太|祖将天下传给外甥,此举乃是英明的。若是不成,咱们金姓亦对太|祖有了一个交代!便是自此全撇开太|祖的治国理念去治国,谁还能指摘吗?成了,有我;不成了,有大皇兄,有二皇兄,有五郎和六郎,难道这天下还能换了姓?不管成与败,皇室和天下都有所得。唯一不同便是,这个太子是你来做,还是我来做?这在为弟的看来,却恰恰是最不要紧的。因而,大皇兄惶恐什么?该如何就如何!东宫变法推新政是为朝廷,大皇兄‘结党’,亦是为了稳固朝堂的局势。兄弟齐心,共守我大陈天下,此心,大皇兄可懂?”
大皇子愣了一下,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对着四爷行了一礼,而后饭也不吃了,直接走了。
桐桐急着喊:“大兄,您别急了,汤都没喝完呢?”
大皇子重新回来,将汤碗端起来都喝了,然后转身走了。
桐桐见屋内无外人,轻轻的拍了四爷一下:“干嘛哄我家义兄?”可着老实孩子欺负,过分了昂!这话你当年怎么不跟你家直郡王大哥去说,你怎么不跟你家太子二哥去说?你说咱们兄弟不分什么太子党、大千岁党、八爷党,咱们兄弟别管谁赢,都守的是我大清的江山。那时你怎么不去说呢?
四爷:“………………”那谁知道我那么一说,他就真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