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 孩子。”尹继恒抬手拉了飞驹子,看着他手上的老膙,然后缓缓点头, “孩子,你下苦功夫了?”
飞驹子嘿嘿的笑, 看了师傅一眼,这才道:“是师傅盯的紧。”
边上站着的小胡子中年人,叫宋子儒。
宋子儒的父亲是太子的先生, 也是尹继恒和林虎臣的先生。当年, 也死在宫变中了。
尹继恒看向宋子儒, 而后眼圈红了,“好些年不见了……”无人再认得当年的青衫子儒了。
尹继恒接过来然后又看飞驹子,“书读的如何了?”
飞驹子的神采一下子飞扬了起来,抬手从边上的桌案上拿了文章递给尹继恒:“您瞧瞧。”跃入眼帘的字叫尹继恒的心狠狠的一颤,然后看向宋子儒。
宋子儒缓缓点头,尹继恒才笑了, 看向飞驹子:“写的好!已经颇有气象了。”
飞驹子一脸得意的看向师傅:我就说吧,我这个徒弟学的挺好的。
宋子儒拍了拍飞驹子:“去吧!安排饭食去吧,我跟老朋友想单独聊聊。”
飞驹子撒欢的跑出去了, 要多欢腾有多欢腾。
等人走了, 宋子儒才推着尹继恒出去,半山腰更空旷,他停下脚步,“我看见了那位小侯爷了。”
宋子儒看尹继恒:“其实, 我更看好那位小侯爷。”
尹继恒扭脸看他,然后不解:“一个你连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一个却是一带大的,一手教养的。为何会这么去想?”
宋子儒没回这个问题,而是问尹继恒:“您是怎么想的?”
尹继恒没瞒着,将这几日的接触都告知了宋子儒:“这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养的。不像太子,也不像万家人,要说像周王府的人也行呀,可其实呢,他也不像是周王府的人。我其实是看不透他的。看不透,便拿不准。”
宋子儒坐在边上的石头上,“你这么一说,其实我更看好他了。”
“帝王是教不会的!帝王是天生的。哪有臣子能教出合格的帝王来呢?”宋子儒叹气,“家父曾经就有过这样的忧虑。太子是按照先贤眼里的明君教养的,可古来的书有几本不是文人写的?文人把期盼的帝王样子描摹出来,然后立为标杆。文人又编纂史书,以后人的,臣子的角度继续去褒贬古来帝王……老兄呀,这公允吗?这样的太子是完整的太子吗?这样的帝王又是完整的帝王吗?”
尹继恒没言语,垂着眼睑默默的听着。
“飞驹子的一些行为,我从不约束。”
就像是浑水摸鱼,带着妇孺讨生活这件事,这其实是踩着道德的底线的,但那又如何?太子未必得是君子,这是他后来悟到的。所以,就这么纵着,容着,总想着将来会有不一样的惊喜也不一定。
尹继恒就看他:“这不是挺好吗?他心有善恶,胸有是非,却不局限于手段。”
宋子儒看尹继恒:“老兄觉得小侯爷心中的恨不深,仇不大,甚至于从不将私仇挂在嘴上,因此,您觉得他谋划中的未来,跟你有差异,可对?”
对!我就怕到最后,一个大义接着一个大义,都为大义让路了……当年的那些旧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揭过去了。
宋子儒摇头,“我的老兄,所以说,我更看好他呢!”
宋子儒就笑,笑着笑着眼泪都下来了,“他恨呐,他焉能不恨?可他恨了,他会忍着,他会笑着,他会放在心里,跟谁都不提。今日不提,明日不提,今生今世,他都不会提一个‘私’字,你道为何?”
“因为帝王无私呀!可帝王是人,焉能真做到一点私心都没有?不能的,对吧?所以,帝王会杀人,会复仇,会一分一毫的还回去,但不会宣之于口,不会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口实,以成为将来被人攻击的借口把柄,甚至于给后世史书上添上一笔。”宋子儒看尹继恒:“事能做,但话不能说。狠事能做尽了,但话里永远是忠君报国、仁义礼智、天下为公。能做小人,能做伪君子,能说一套做一套的,就是帝王!”
尹继恒愕然的看着他:“你倒也不用把这个孩子想的那么的……不光明,不磊落。”虽然他确实是有一点,但也没那么过分。
宋子儒笑了,朗声大笑,“帝王有术,无人能教;帝王有道,无人可指引。非自悟不可得!有些心性是天生的,后天补不齐。”
一如飞驹子,他是有些小油滑,但也只是油滑。总的来说,他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基本都是一致的。那位小侯爷靠本能就能做到的事,他却学不会。
其实,他更希望如此。天大的担子叫别人担着又何妨,他还是希望自家的飞驹子,永远这么自由自在的。
况且,“老兄啊,俩孩子是嫡亲的手足兄弟,你又何必非得弄得……万一兄弟失和,你又当如何?”
尹继恒才要说话,就听见远远的传来脚步声,人还没到,声先到了:“师傅,饭菜备好了,请恩人来用饭吧。”
这一出声,两人的谈话到此就被打住了。
饭菜很简单,都是山里的山野菜。
尹继恒拿了筷子,那边飞驹子就倒了酒:“恩人,我敬您一杯,大恩不言谢。”
“不许叫恩人了。”尹继恒接了这酒,“不能叫恩人,你要非叫……就叫叔父吧。”
“嗯!我……跟你父亲是堂兄弟。”
堂兄弟?“那咱们家还有人活着?”
尹继恒长叹一声,“活着的……仇人多过亲人。”
“那就是说我还有亲人在世?他们人呢?”飞驹子噗通一声跪下,急切的看向尹继恒,“他们在哪?是不是也……在哪里躲着呢?是不是也不敢露面?是不是露面也会有危险?”尹继恒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嗯’了一声,“叫人知道了,难免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飞驹子看着尹继恒,想在他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虚假。可盯了半晌,发现他说的都是真的。他跟着沉默,便不再问了。又给尹继恒敬了两杯酒之后,起身退出去了,“叔父和师傅慢用,我先下去了。”
宋子儒担心的看了这个孩子一眼,还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很晚了,宋子儒去了飞驹子的院子。这孩子正在推着磨盘练臂力,深秋的山里别人都冷的离不开大氅了,他却浑身热气蒸腾,显见是湿透了。
“山风大,回屋吧。”宋子儒先往屋里去。
飞驹子将磨盘放下,跟了进去。一进去就将衣裳脱了,随便的擦了擦,而后扔了帕子,从床上抓了件衣裳套上,这才道:“师傅,那人真是我堂叔?”
真的!
飞驹子靠在门边上,“可他一直也没说他姓什么叫什么?更没告诉我,我爹叫什么名字,我娘姓谁名谁。要么,是他不想告诉;要么,就是不方便告诉我。”他嘴角一撇,“要是不想告诉我,那干脆就不要说什么堂叔呀!又想说,又不能跟说,那只能是不方便呗。不方便,那就是姓氏敏感,来头大,对吧?”
说着就看宋子儒,然后起身从炕头拿出一支箭簇来,“您认识这个!我带回来之后,您拿着这一支箭在院子里站了一晚上。然后我问您那个小侯爷的来历,您说很清楚。您把朝廷那些年的事,跟我都说了一遍。那位太子嫡子的小侯爷,今年十五了。东宫出事那一年,还有两个孩子出生了,谁都没见过。为了东宫的那三个孩子,死了太多无辜的人了。那位小侯爷是一个……”他点了点他自己,“我今年十四了!我的生辰……您从不给过,也从不告诉我是哪一日生的。为何?我的生是太多人的死换来的,可对?”
宋子儒看向飞驹子,“孩子——”
飞驹子摆手,“我是东宫的庶子?”
宋子儒摇头,“东宫太子妃生了的是嫡次子。”
飞驹子愕然的看向山下的方向:“那位小侯爷……他是……”
宋子儒默默的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是一女。”宋子儒说完就叹气,“我也不知道那位小郡主被送去哪里了,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飞驹子转过身,“所以,父死母亡故,我们苟且活着……都是别人用命换来的?”
是!
“皇位坐着的那个……就是仇人。”
是!
“我兄知道我是谁吗?”
宋子儒摇头:“不知。”
“那就别告诉了。”飞驹子转过头来,“恩人想叫做我什么,我做什么便是了。”
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应该怎么想?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那么多人死了,若不把这笔血债讨回来,我们对得住死去的那些人吗?对得起吗?”他缓缓的蹲下,然后双手抱头,“我就说,师傅这般人物,为何会陪我在这小小的山寨之中呢?原来,您是东宫的旧臣,您是舍了您的半辈子,只为了守着我的!师傅呀,若是此仇不报,我又有什么脸面再见你?”
宋子儒:“………………”你真的是一个叫人喜欢到心疼的孩子,你处处都长在了这些旧人的心里。他们听见你这么说,会心生欢喜,会觉得十数年的等待没有白费。
可是,孩子呀!事真的不可以这样。
这天晚上宋子儒都在想,明儿怎么跟这个孩子说。
可一早起来却被告知,飞驹子下山了。
下山?去哪了?
桐桐看着韩况递过来的一支箭:“你说一个少年在大门口?”
是!
桐桐看尹禛,尹禛放下筷子就往出走,她赶紧跟过去。站在大门口牵着马的少年,不是飞驹子又是谁?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