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不与官斗, 你跟衙门的人横气不是自讨苦吃嘛。”
许禾看着人扯着缰绳一改方才回来路上的闲适,垮下了脸,心下对那些个催收的衙差也没什么好印象, 不过他拍了拍张放远的手,还是劝了劝自己的丈夫。
“他们算什么官,甚至还不如平头百姓, 却是在衙门里待久了,县令多见而自觉高人一等,对平民老百姓呼来喝去。”
先时衙门的人见他身强体健,还想着让他也去做衙役,能做捕快羁押追捕凶犯,催收债务云云,看着是耀武扬威出入衙门好看,月钱却是还不如外头酒楼的伙计, 他才不去。
许禾合着嘴, 静静看着他。
“好了,我还能心眼儿小到跟他们置气不成?”张放远看着自己媳妇儿复又笑了起来。
许禾心想你心眼儿不小,谁小?
他道:“咱们家里拢共两口人,应当是交不了多少赋税。”
每年到了缴纳赋税的时候村里人都会陷入愁绪之中, 突然要拿出一大笔钱出去, 且又不似谁家办事儿一般,虽要送钱送东西,但是却得热闹一场还能一顿酒席, 这缴纳赋税却全然相当于白拿了,一年就那么一点进项, 谁能高兴的起来。
许禾怕张放远心中也忧愁, 便戏谑:“若是晚点娶我, 说不定我这份儿人头税也省了。”
张放远笑道:“你不知有句话叫早买早享受吗?”
“.....”
“你那点人头税算不得什么。”张放远道:“且我也乐意缴,我烦恼的是缴赋税这段日子,瞧着吧,八成是有得烦恼了。”
许禾微有不解:“怎么说?”
张放远却未直言,摸了摸许禾的头发:“你别管,我挡着。以后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许禾微微蹙起眉头。
按照朝律,天下百姓按照人口数量缴纳赋税。其中三岁到十四岁者,无论女子小哥儿男子皆缴纳赋税三十文每年,称作为口钱。年十五者,为成年人,成年者每年的人头税便达到一算一年,而一算为一百二十文。
百姓缴纳人头税至五十六岁方可休,这也就意味着老百姓缴纳人头税的年龄区间为三岁到五十六岁,活在世上就得交五十三年的人头税。
当然,这还只是普通老百姓的人头税价,若是富贵之家,豢养奴仆作为伺候,那人头税会由主家按照平头百姓两倍之价进行缴纳。
也就是说家里越是有钱,赋税越高。
除却这些,先时许禾出嫁前常被村里人笑说嫁不出去会留在家里缴晚婚税也是有律可依的。朝廷为了鼓励婚嫁,若是女子小哥儿十五到三十的年龄段里不嫁,随着年龄越大,那家里要给他缴的人头税就越高了。
从十五岁往上逐年增加人头税,到达二十二岁的时候抵达顶峰,可高达五算之多,但顶峰之后又会慢慢下降,等三十以后就不交晚婚税了。
为此家里子女众多的人家,姑娘哥儿成年以后,就会早早盘算着嫁出去,且还会在每年年后一些就办婚事儿,为的就是逃开一些赋税,每年三四月的时候婚喜事儿就很多。
而娶妻的人家又想六月以后再娶妻,同躲人头税,两方互踢皮球,但一般娶妻人家都躲不过,毕竟是聘娶妻室,太过讨价还价会讨不到媳妇儿的。
因着人头税,村户养奴仆或者三妻四妾的人家便凤毛麟角,自家的人都养着困难,哪里还敢多养那么多人。
张放远家里现在就两口人,交人头税两算钱,二百四十文。除此之外,还有一家庭为单位的“户赋”,每户人家一年交两百文,这个就不管你家里几个人,一个人也好,十个人也罢,安家立户就是要交的,除非黑户。当然,黑户就不是交钱的问题了,会直接把人抓去衙门关着,仔细盘问盘问你是怎么回事。
许禾回家算了一算,当场呜咽,今天赚的钱算是全霍霍干净了,甚至还要从存款里补贴许多出来。
光是这些钱就要缴纳四百四十文!他们家可只有两口人啊!
以前家里缴税都是刘香兰在跟衙门对接操持,他也只是略有耳闻,现在自己主事管家了才晓得这是多么大的一项开销。
张放远看着许禾计算数钱,一张小脸儿登时没了光彩,虽极想安慰,但还是十分实诚的告诉他:“不止这一点,服役钱你还没算。”
许禾惊坐直了腰板:“服役又是怎么算的?”
张放远不紧不慢道:“姑娘小哥儿有晚婚税,男子便有服役税,又叫做“更赋”。”
朝律规定,男子自弱冠之年起便要为朝廷服役。
服役分为三种,一种为“更卒”,也就是一年之中要给当地县衙做事任命一个月,是不会给工钱的,譬如给当地修城墙、铸造堤坝、县城官邸建造一系的事务。
其二,服“正卒”,一辈子只服役一次,但是一次长达一年之久,要到都城去做兵卒。
最后一种叫“戍卒”,每年去边关戍边三日,时间很短,但是这戍边是不会就近分配的,分到你去哪里就去哪里。隔家近也就罢了,若是远了,那来去可能就是一年半载的时间,路费就不得了,而且还耽误事儿。
为此朝廷也很“人性化”,想就近服兵役可以,交钱打点安排,至于具体多少钱还是地方上到官员决定。而干脆不想去的,也交钱,朝廷再雇别的人去,每年三百文。
因“戍卒”可以交钱躲役,逐渐前两种也演变成了可以交钱不去,“更卒”一算钱一回,“正卒”两百文一回。
“朝廷是不会按照过了生辰才开始计算服役年纪,但凡是弱冠之年就开始录人服役。我今年正好二十,为此也得交役钱了。”
张放远笑眯眯的看着许禾:“自然,你也可以不给我交,我能去服役。”
许禾斜了他一眼:“既是你想去服役,那我便省下你的役钱吧。”
“别,别!”张放远连忙讨饶,在本县城也就罢了,要是去戍边或者去都城做兵,且不说哪年才回得来,有没有命回来还是一个事儿:“你舍得我去,我也舍不下你去。”
许禾笑了一声,道:“那这次催兵役你服的是哪种兵役?”
张放远道:“这我也不知,还得衙役上门来看才晓得,这是朝廷安排的。上半年来一次,下半年秋收以后来一次,服役交替,主簿会记录。”
许禾点点头,苛捐杂税之重,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当今还且是太平盛世,若在战乱之年,赋税还会增重,兵役也征收的更为苛刻,那才真是苦不堪言。
衙役沿着村野的大路挨着来,倒是没多久就到了他们家里。
许禾客气同衙役说道:“已然把赋钱准备好了,却不知我丈夫此次服役是服何种?”
每次来村里催收赋税也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儿,县衙这时候也最为忙碌,遇见交不起钱的人家如过江之鲫,求情的、哭丧的、下跪的.......总之不计其数,衙役脾气再好,催久了也是没了耐心。
耍官威不是目的,收齐赋税才是要紧事。为此遇见像许禾这样的人家,这样的答复询问就听得格外舒心,语气也一改先时在胡家的凶威:“你丈夫张放远是吧,今年着实已经二十。便先从“更卒”开始,下半年就是“正住”了。是交钱还是去服役?”
许禾道:“交钱。”
“那此次便应当缴纳五百六十文。”
许禾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取了一算钱出来,穿了四串钱。衙役拎着数了三遍,核对无误后,给他们家在簿子上记录了清楚。
衙役道:“若是下半年也不去服役的话,也得像此次这般早些把钱准备好才是。”
“好。各位官差喝口茶再走吧。”
衙役摆了摆手,虽已有些口干舌燥,却做不得懒,事情办不达标,上头给的压力也不小:“还得收两家,时候不早了,不敢多停留。”
许禾便也没多留,衙役便一连串去了不远处的陈家。
衙役还远远的谈着话道:“若是每家都跟这家一样这般快,也不必费那么多事儿了,三天定然就能把这个村子的赋税收齐全。”
“要有那么便宜的差事儿,还轮得到你我不成。”
许禾看着人都灌入了陈家的院子以后,这才回自家的院子去把院门关好,张放远被他叫在屋里烧猪毛,怕他出去又跟衙役起冲突。
“走了?”
“都走了。”
张放远放下把猪毛烧到干干净净的猪蹄儿:“还没问四伯家里够不够缴纳赋税。”
许禾道:“四伯家里多一个晓茂,比咱们家多交不了太多。”
张放远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他们张家在村里已经是中上的人家,几个叔伯没有哪个会穷到交不起赋税的。倒是大伯家里的堂兄弟多,赋税是最多的,但是人多挣钱的也多,大伯虽会装装穷,却不至于拿不出赋税钱来。
却正是因为晓得张家是村里有点钱的人家,交赋税的时候烦恼的事也比别家多。
“哥儿,晚上别做鱼了,弄点简单的就成。再者把猪下水放屋里清洗,半夜里再卤。”
许禾不解其意,但也照着张放远的意思办。
晚些时候,夜风习习,天黑了下来,他才算晓得了张放远究竟是为什么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