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到的鲁墨, 二位挑来瞧瞧,可有中意的?”
瑞锦读书刻苦,从开蒙习字起就没有放下过笔杆子, 这些年许禾没少往书坊里跑,原本是个大字不识的白丁,却是因着崽子硬是还学会了看墨制好坏,区分得出油烟墨和松烟墨。
油烟墨色泽黑亮有光泽,适宜于写字, 而松烟墨浓黑无光, 水中容易化开,更宜做画, 描摹任务的精细部分。
“这回新到的松烟墨当真是极好。”许禾取起墨块同张放远道:“我先前来的几回都未曾瞧见这般的。”
许禾原是打算来买松烟墨的, 他瞧着最近瑞锦有在书房里作画,先前一直在潜心读书和习字, 不曾怎么沾别的, 而今他既学习作画,他这个做小爹的无法同夫子一般引导, 但是前来精心挑选几方好笔好墨总是不错的。
“瑞锦练写字用墨多,小鲤哥儿三天撒网两天捕鱼的,虽不如哥哥刻苦, 却也是该写的写了。既是觉得油烟墨不错, 便一同买回去囤着吧,总有用得上的机会。”
“哎呀,上好的松烟墨啊,马掌柜的新货到了!”
两口子正在商量着一并买下, 忽的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径直的取过了柜台前的墨。
“着实好墨, 都要了,马掌柜包起来吧。”
掌柜尴尬的看了一眼张放远和许禾,客气同前来的男子道:“乾管家,这是张老板两人先看中的。”
那男子闻声才回眼看了看身边的两口子,恍然是才发现了人一般:“原来是张老板啊,怪不得瞧着有些眼熟。”
乾管家笑呵呵道:“二位也来给孩子买墨啊,实在是巧了。张老板向来豁达,不知可否把这几方墨让于在下,张老板和夫郎也是晓得的,我们老爷手底下的学生不少,眼见童生试在即,要送学生前去应试,可得需要几方好墨。”
“张小少爷尚且年幼,且刚入能进考场的年纪,今年怕是不会下场吧,书写练字用些寻常墨便可,用这般好墨岂非是糟蹋了。”
张放远嗤了一声:“离童生试且还有些日子,乾管家不妨过几日再跑一趟吧。”
话音刚落,许禾便默契的取出了一锭银子在柜台上,拾起了墨。
“欸!”
张放远跟许禾同书房掌柜客气了一声,抱着盒子便走了,全然是不理会还在原地跳脚的乾姓管家。
“穿上龙袍不像太子,才学不足便是用那御墨也写不出好文章来!”
“乾管家,要不您再瞧瞧别的?”
那管家斜了掌柜的一眼:“掌柜的真是好眼力啊,这几年张家在泗阳财力愈发雄厚,您这帮商不帮士,可是叫人摸不清了。”
“哎哟,瞧管家说的哪里的话,什么帮不帮的,孟夫子传道受业,吾等子侄还得仰仗夫子,实乃是人张老板先来的,又早有口信儿交待,小本生意能得经营,也靠诚信二字,您说是不是?”
乾管家冷哼了一声:“谁不知掌柜这等商户是惯会说谈的。”
言外之意无非是瞧不起商户,嫌商世故狡猾,书坊掌柜闻言心有不快,不过却也未曾与之起龃龉,只一应赔笑。
许禾从书坊里出来,脸色不大好:“当初不过就是因未在孟家开蒙,这孟夫子的管家见着咱们家的人便阴阳怪气,时时打压挑衅,像是非他猛家才能教出好学生一般,这般眦睚必报的性子,幸而未有把瑞锦瑞鲤送去开蒙。”
“说体面些是个管家,说白了就是个奴才,他既是敢几次三番的挑衅,若说未曾得到孟夫子的授意倒是让人不信了。”
张放远道:“骆夫子历来为人处世低调内敛,城中的私塾爱领着学生四处参加雅集诗会,说的好听是交流,实则风气不佳,无非是私塾之间的攀比。”
“谁家私塾的孩子雅集诗会拔得了头彩,谁家私塾的孩子写字又是一绝云云。如此既是能在私塾行间脸面有光,名声传出去,外头的人削尖了脑袋想把孩子送进私塾,孟家最是热衷此番雅集诗会,名头便是如此打出去的。”
“我听骆夫子说过,孟家还同他送过邀帖,不知究竟是想诚心邀约还是一探虚实,你也知道骆夫子的,喜好清净从不理会。孟家怨恨咱们家,又几次三番被骆家拒绝,也连带着怨恨起骆家了,四处诋毁。”
这些年在城里扎根,没少熟识朋友,贴心的也是有,家家户户都有孩子,外头的闲话也没少传到许禾的耳朵里。
无非便是说他们这等商户眼界窄小,识人不清,骆家那举子指不准真假,教导的小孩子也从来不带出去见世面,迂腐闭塞,老师不似老师,学生不似学生,压根儿教导不出什么来。
孩子年纪小且还看不了什么,等以后年纪大了,要是离了书塾进了书院便晓得谁高谁低了,到时候白白悔恨幼时未曾跟随良师,荒废了那许多载的光阴,以后也只得跟家里一般,子承父业做个商户。
许禾虽然是白丁,但是孩子有无长进还是看得出来的,也得亏是他们两口子以前就是从流言蜚语是非窝子里长出来的,只要自己心里有底儿,别人说什么一概不听。
与张家有交的商户有的同仇敌忾,也有劝着让把孩子送去书院的。
而今小家伙都已经六岁了,倒是能找到书院入学,不过两口子觉得在骆檐那儿学的挺好的,小鲤哥儿也就罢了,小哥儿只要能识写字就很好,不能下场去科考,两口子对他的要求也不高。
其实准确的说,两口子对两个孩子的要求都不高,只是瑞锦着实是喜好读书,也有意于科考,如此两口子自然会更为的留心其授学。
先时也问过瑞锦的意思,想不想前去书院里上学,凭借着这些年在城里的人脉,送去城中最好的书院择选个好的夫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瑞锦觉得就在骆夫子里的私塾里学的极好,并不愿意去书院里。
瑞锦从小就稳重,两口子也不必担心孩子是贪玩儿才不肯去书院的,切身上课的是孩子,既是孩子说好,那他们也就不必多操心夫子的事情了。
两人心意一致,虽也为闲言碎语所扰,却也不曾当真伤愁。
说谈了一阵儿,两口子发觉乘坐的马车不知何时未曾行走了,张放远还赶着去会客,不免问了一声:“发生何事了?”
“老爷,前头有人闹事,可要上前去。”
张放远眉心一动,掀开帘子瞧了瞧,巷子堪堪能来往两辆马车反向而过,前头虽是未有马车,却是团了一群人,马车倒是也能过去,只不过有些麻烦。
城里待久了,这般阵仗也不是鲜少见着,远见气势汹汹便可知不是什么良善之事。
村里人口少尚且常有争吵,城中人口密集,大事小事更是多,且还不似村里抬头低头都是亲戚的好劝架,城里大家遇事儿连热闹都不喜去看,少不留意就被拉去了衙门做人证,平头老百姓不敢沾染这等事。
“怎的没走主道?”
马夫老实道:“老爷急着去千春楼会客,这朝已快到了饭点上,今日天气晴朗凉爽,主道上势必拥堵,恐怕走那头耽搁时辰,这才换了道。”
“却也是如此,这条路平时人少。”
许禾叠着眉头看着前头,好几个高大的汉子立着,也瞧不清楚里头的究竟是如何了,他不是喜好多管闲事的人,县衙都管不过来的事情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也不好管。
虽是最好不要掺和进去,但若能早点隔断了一桩闹事也好:“马车赶过去吧,下去劝一声,你们去一个报巡街的衙差。”
他做出了安排,张放远便下了马车,打着头阵,许禾被他掩在身后,两人在仆役相随下走了过去,却是还未道便听到传来一声:“少爷有人来了,有主有仆的,待会儿掰扯起来可麻烦,少爷今日便饶了那不长眼的罢,庸脂俗粉而已,少爷不必生气。”
“呸,不识好歹的东西!小爷赏识你却非要跟着你那穷丈夫。便拿着这些钱给你那短命丈夫看病。”
言罢,哗啦银子落地的声音,接着那群人便还真就走了,撤的极快。
张放远个头高,瞧见被壮丁簇拥远去之人的背影,看着有些眼熟,不过那大少爷昂首阔步而去,一直未曾回头来,也看不清脸。
这群人走了,先前被围在中间欺辱之人才显露出来,竟是一对年轻小夫妻,那男子鼻青脸肿的瘫倒在地,小娘子抱着丈夫泣不成声。
夫妻一身清简,一眼便可看出是贫苦人家出身,小娘子虽是简朴,可眉眼间难掩几分清丽姿色,便是不曾上前询问,张放远从方才的只言片语和离去的少爷便可猜出是什么戏码。
无非是好色之徒仗着自己财势当街调戏小娘子,丈夫上前理论,结果反倒是被殴打一场,这些仗势欺人的少爷也一贯会见人下菜碟,瞧见这番清贫人家子弟,更是为所欲为。
许禾见着方才那少爷丢了一地的铜钱,瞧着两夫妻也实在是可怜,他心有不忍,连忙上前帮忙扶了一把:“我瞧你夫君伤的重,还是快去医馆看看吧,若是耽误了病情岂不更是伤心。待伤好再去衙门状告岂不是好?”
“小巷无人,独夫妻两人蒙难,实难相告。”那小娘子擦着眼睛,说起此事更是肝肠寸断:“那又乃是秦家少爷秦上,财大势大,为人又纨绔毒辣,吾等小民怎状告的过。”
张放远闻言眉头紧锁:“你说是秦上?”
女子点点头。
张放远了然,怪不得觉着眼熟,那小子确实是仗势欺人的主儿,和昔年他在城中混时的老东家秦中是堂兄弟,两人一脉相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上最是好色,没少糟蹋人,当街调戏人这般事情也着实是干的出来。
这夫妻俩也说的不错,势单力薄如何状告的过城中地头蛇,便也正是因为知道实力悬殊,不可上去为自己讨理,反而更是让人无望。
“且还是赶紧去医馆看看你丈夫,人命要紧,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张放远见地上那点散碎银子也实在是寒碜人,两口子只对视了一眼,许禾就自掏腰包给那小娘子塞了点儿钱,女子正要叩头答谢,这当儿仆役请了衙差过来,正好送着人去医馆了。
那小娘子一路扶着自己的丈夫,一路回头冲两人哭着弯腰做谢。
瞧着远去的一对夫妻,许禾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若是他们家尚且贫寒,想必也是受人这般欺负的,难免会更同情些。
张放远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摸了摸人的头:“不会,即便咱们家没有财势我也能打,躺着的人定然不会是我。”
“这时候还嘴贫说笑。”许禾拍了一把张放远的手背:“快去千春楼吧,别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