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锦半天不见他爹上马车, 还以为是和车夫一起坐在帘子外头赶马去了。天气炎热起来,他爹个儿大最是怕热。
他探出个脑袋出帘子,却是瞧见一张陌生的脸:“爹爹, 是何人?”
不单是他诧异, 便是张放远也不知叫住自己的是谁。
泗阳城大,在城中有人认识他而他不认识倒也不是个例。
见着发懵而形似的两张大小脸,来者客气道:“张少爷, 我们老爷有请。”
瑞锦浓秀的眉毛微动,听惯了别人这么称呼自己,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叫他爹,不免偏头看向张放远。
“不知阁下主人是何许人也,是要谈论生意还是其它,鄙人携犬子出门, 时下怕是不便相谈。”
“无妨, 请二位一道前往。”
张放远这朝便是更为疑惑了, 他瞧了一眼对方的马车, 只是一辆寻常马车也看不出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来。
“且带路。”
张放远上了自家马车,交待车夫跟着前头的一辆车走。
“爹爹可是有事, 不妨就让车夫送我回去便好了。”
张放远摸了摸瑞锦的头:“没事,一道前去,一会儿就回家。”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到了附近茶坊里, 前头的车先到一步,张放远牵着孩子下马车时, 那马车的主人已经安然站在了茶坊门口,不知正在和方才叫住张放远的仆役交待什么。
张放远不远不近的扫了一眼那老者, 已经在记忆中快要集上灰的脸, 忽而又明晰了起来, 他眉头顿时紧紧拢在了一处。
“少爷,楼上请吧。”
张放远见了正主后便并不多想前去,有些后悔来这一趟,可碍着是长辈,还是有所迟疑,看了一眼牵着的瑞锦。
仆役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道:“老爷还未曾见过外曾孙。”
瑞锦眸子微微睁大,要换做是小鲤哥儿定然还要理一下唤他是外曾孙他应该叫什么,又和他爹是什么亲戚关系,不过哥哥脑子清明好使,一下子就知道了是他爹爹的外祖父。
以前家里从来没有提过,小朋友自然也没有多问,这朝突然冒出来个外曾祖父不免有些突然。
他跟着自己爹爹进了茶坊,一路上了雅间,屋子里早端坐了个白胡子面向威严的老人家,小二正在给斟茶,老人家抬抬手,小二又给客位斟了一杯。
“许多年不见你,也是已为人父了。”老人家见茶点好,才看了一眼父子俩,见乖巧懂事的瑞锦,模样俊俏,语气稍有温和:“坐吧。”
“我这个年纪还不为人父母还能作何。”
那老者掀起眼皮扫了张放远一眼,似是很不满他的说话方式。
瑞锦感觉到了一丝火药味,他静默着老实盘腿坐到了客位旁边的小蒲团上,准备装聋作哑当个小摆件。
“听说你在泗阳城做起了生意,小有起色,张氏一族也集结起来建了祠堂。”
张放远不耐:“外祖父这朝叫我来莫不是为了叙旧?可细下来看我与祖父不过见了三两面,也没什么好叙的。”
啪的一声,桌角被拍的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
方才进屋屁股还未坐热,雅间里的气氛便一度凝重,剑拔弩张一般。
瑞锦默默捧起装了甜水的杯子,吵架干嘛要捎带上他一起,还不如回家多写两篇文章。要是小鲤哥儿在兴许还能帮他爹骂上两句,他是白来了。
屋子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后老者脸色稍霁:“老夫这朝调任到泗阳城,你既是觉得昔年与外祖父聚少离多,往后有的是机会。”
张放远嗤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未与外祖父一家来往,娘也去世多年,如今却是突然说起要修补情分,当真是不知外祖作何想。”
“当年老夫在外县,到泗阳路远,如何能时常走动,今既来泗阳,自是便于来往。”
老人家似是觉得和张放远说话颇为费力,小时候就不如何喜爱的孩子,长大了也没长得讨喜,倒是一边上和父亲有八分相似的小孩子安静沉稳,相比之下更讨人喜欢些。
跟他爹说不上两句话便要动怒,他干脆同孩子挑话头:“瑞锦,可开蒙读书了?”
瑞锦有些惊异这个从他记事起就没有来往过的外曾祖父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偷摸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后,他才回答道:“回外曾祖父的话,今日前去礼房报了名,准备今年下场。”
“噢?”老人家一听这话登时脸色缓和了许多,甚有兴致:“老夫听闻你今年才到童考的年纪,而下便要去考试了,很好。多考方能应变自如。”
“而下可读过……”
张放远瞧着一老一少还颇能搭的上话,他心中烦躁,几句过去便借故说瑞锦出来一上午累了,抱着孩子就走,便是不想瑞锦和这人多说。
“爹爹,你怎重来没有和我说过外曾祖父?”
“本来就没有来往,爹爹也未曾见过几次的长辈,以后咱们还是少见。”
瑞锦看他爹心情不甚好,点了点头。
回了宅子,许禾早在家里问了两三回下人了,见着父子俩迟迟未归还以为是报名不顺利。
“爹爹今天我去见了个人,报名出来碰见的。”瑞锦小声给他小爹打了报告:“让我唤外曾祖父。”
许禾眸子放大,但未立即多问,给瑞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瞧了下径直回里屋的高大背影,对瑞锦道:“下人烧了热水,累了一上午,去洗漱一番清凉片刻,中午多歇息会儿再起来看书。”
“好。”
送开了孩子,许禾这才匆匆进屋去。
成亲这许多年,其实不光是小崽子不知道张放远母亲娘家的事情,就是他也鲜少知道。
只晓得张放远没上过两年私塾,但是却识字,言谈之间能觉察出他母亲是个会读书写字的女子。
能有条件读书认字,除却自己上进,也说明了她娘家里条件不错,为此他曾经也问过。
张放远只说她娘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草草谈过几句,母亲去的早,提起往事不禁是唏嘘,许禾怕揭开伤疤让他难受,也就没有太多过问。
“上午做的,冰镇在井里才取出来,尝尝。”
许禾端了点绿豆糕进屋放在桌子上,张放远没有拒绝,取了一块。
“小家伙都同你说了吧。”
许禾点点头:“以前都未曾来往联系,这如何突然找了上来?”
“他其实是个做官儿的,以前在秋平县做县官儿,后头升任,这朝调到了泗阳来,回来时我打听了一下,听说已经升到了从六品同知。”
许禾有些吃惊,在他潜意识里张家的亲友中是没有官宦亲友的,竟没想到他婆婆的母家竟然还是个不小的官儿。
只是这样人家的女儿如何会下嫁给个农户,若是地主人家也就罢了,那会儿张家也就只是普通的农民,只不过能吃个饱饭,如何配得上县官家的子女。
“其实这些事儿我幼时也不甚明白,我娘在世的时候带我回过娘家来回,分别是外祖大寿和外婆去世的时候。”
那会儿张放远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大户人家,还开了一番眼界感慨她娘家里富有,可进了他外祖家的门却受了许多的白眼。
那年他外祖父大寿,他们张家清贫,凑了些钱带了份还算体面的寿礼前去,结果外祖一家人连正眼都不曾瞧,他和母亲被安排在角落里默默吃了场宴,连和外祖父一句话都没说到,宴席结束,娘家人也未曾留,母亲带着他连夜又赶回了泗阳。
也是头一回感受到富贵财势背后是这般的亲情寡淡。
“我娘在世的时候说我外祖父其实也并不是那般不近人情,子女出息成器,他也甚是关切喜爱,是娘她自己做错了事情,外祖父才如此对她的。”
张放远本是不想提及这些尘封过往,但是那家人现在来了泗阳,又特地见了他,以后说不定还得见面,别的人可以不与之提及,但是自己的夫郎还是有必要知道内情的。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娘当初所说的错事是什么。”
正如许禾的疑惑,张放远他娘亲的母家曾姓氏族是做官的人户,且不单是一代人为官,祖上芝麻大小也是做着官儿的,这样的人家再怎么也不会看上贫寒农户。
他娘其实是妾室所生,亲生母亲只是个清白人家卖进去的偏房,但因姿容不错,倒是也得他外祖父的喜欢,后来生下他娘虽是个庶女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再者他娘又好学,外祖父在一众子女中还是挺喜欢他娘。
却是不幸母亲及笄那一年,女儿家情窦初开,宴席间遇见了个颇有才学的书生,母亲又有才情,两人一见如故很快便互生情意。
原本曾家是读书人家,家中庶女嫁给书生是最好的安排,可外祖父却相中了别的一户家境富贵的商户人家,并不同意两人的婚事。那书生也不是个良善之辈,眼见到嘴的鸭子要飞便花言巧语撺掇了母亲出去,生米煮成熟饭。
曾家是规矩人家,出了这档子事情,外祖父也未曾向那书生妥协,径直断了两人来往,扭头把他娘嫁到了外县。
为此这才成了张家这桩亲事,不然他爹一个农户怎么娶得了这般大户人家的女儿。
“我后来才从四伯那知道,当初我爹娘争执,其实并不是我爹醉酒打了我娘,实则是那书生途径泗阳时找过母亲,说了许多不堪的话,我娘想起旧事觉得对不住我爹,这才想不开。村里人传的难听,愈发是失了真。”
张放远想着这些事便头疼,他爹娘都是用情深厚的人,一个沉湎于往事,一直在忏悔,却不得娘家宽慰郁结于心;一个老实庄稼汉,不会说好听话,两人最后都用了最极端的法子去解决事情。
“我母亲确实有错在先,可说到底也是年少无知,后来也是一心改正,可曾家始终不给娘认错的机会,就连娘去世也不曾问过一声。这些年从来没有过来往,便是等同于一刀两断了,我认,为此从来没有拿曾家出来挡过灾,也没有去求过什么,可眼下曾家却跟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打听了张家的事,拉扯起亲戚关联,实在是让我心中反感。”
许禾蹙起眉头:“说句不好听的,大户人家最看重利益勾连,恐怕也是看张家折腾起来了,能做一门亲戚。”
张放远直摇头:“商户不比官身,若是有官亲会顺利很多,可即便是日子坎坷些,我也不想攀曾家这门亲。”
“别往心里去,以后避开些便是。”
张放远道:“看好了瑞锦,我瞧那老头子对瑞锦颇为欢喜,到时候拿着孩子入手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