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
一众管事齐聚一堂,头发花白的贺老夫人半倚在正中主座上,不时用帕子掩住口鼻咳嗽。
郭六郎立在贺老夫人一旁,面色沉沉。
适才下面人来报,锻铁窑来了一群人,在工坊里一顿翻找,说要拿走近几次供货时留下的样品回去检查。
他们这才知道贺二叔一行人去送货被扣押下来的事。
“欺人太甚!”
一管事气愤说道:
“我派人去王家和金家铺子打听过了,那边没人去闹事。”
锻铁窑的煤,怎么可能被他们贺家垄断,听说王家和金家也供了,为何如今单单是贺家被查,王家金家却没有丝毫动静?
“大管事”
一个年轻人犹豫着开口,“那王管事是个欺软怕硬又贪功怕事儿的主儿,平日收了咱那么多好处,照理说不该这般,但他既然出面,必然是上面有人逼着他这般做...这回咱怕是惹到哪位大人物了。”
大人物啊。
如今贺家没落得连小人物都惹不起,这要真是大人物,贺家怕是难逃劫数。
厅堂里一阵沉默,显然大家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默默思忖着,时不时用眼神瞅瞅主座上的贺老夫人。
贺老夫人半阖着眼,一如方才,不发一言,脸上的疲态却似一种无声的表态。
“大人物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吗?”
沉默中,一个带着忿忿的稚嫩年轻男音响起,众人望向出声的郭六郎。
不过这视线并没有逗留太久,大家很快收回目光。
虽然这两年贺老夫人身子不好,郭六郎陆陆续续替贺老夫人做了些事,但那都只是一些简单日常事务,和今日的事可不能比。
见一众管事不说话,郭六郎转身在祖母面前单膝跪下,沉声道:
“祖母,不管如何,如今将贺二叔一行人救出来要紧,您让孙儿去吧。”
这些年苦苦撑着贺家,贺老夫人身子亏空得厉害,已经许久不出来议事,从刚才开始便是一直强撑着,此刻听到外孙的话,缓缓撩起眼皮看过去。
这个傻外孙,如今他是贺家唯一的寄托,哪里是能意气用事的时候。
她缓缓摆摆手。
“谁都不许去,王管事要什么,咱就给什么,关系该打点的打点,其它的事,切勿轻举妄动。”
“祖母”
郭六郎还要再说什么,便被祖母打断。
“好了,都不要慌,先静观其变。”
贺老夫人强撑着说完这句话,接着便是一连串咳嗽声,郭六郎不敢再说,让仆妇搀扶着祖母回屋歇息。
...
半盏茶功夫很快过去。
白拂弄明白了事情原委--
这就是一个各说各有理,责任双方互相推卸责任只想给上面一个交代的品质纠纷问题。
王管事是锻铁窑大管事,不久前找贺家买一种带金属光泽的煤,说是炼铁。
本来用得好好的,今日突然将他们抓起来,非说他们在煤上动了手脚,导致新炼的铁发脆。
被抓进来后王管事一口咬定是贺家煤的问题,上来就逼着他们认罪受罚,贺二作为一个忠诚的贺家人,坚定相信自家产品的品质出类拔萃,于是坚贞不屈宁死不弯地为贺家辩护。
可由于缺少知识储备,贺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硬顶。
结果惹怒了王管事,被一顿好打。
然后就是她闯进来这一段了。
从贺二的阐述中,白拂了解到贺家煤矿处于绝对弱势乙方地位,结合这几日在镇上打听到的消息,白拂大概能猜出是个什么情况。
她一言难尽地看贺二一眼。
姑且不论是不是贺家煤的问题,你一个弱势乙方和强势甲方争对错,这不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人家哪里是想争对错,人家要的不过是一个交代!
贺家怎么会派个这么不变通的人来...
难怪被打得这么惨。
白拂整理了下思绪,又琢磨了一会儿其中关窍,心里大概有了底,于是上前回王管事话。
“管事大人,这起纠纷,小子觉得不是锻铁窑的问题。”
她先言简意赅说出结论,然后诚挚又郑重地看王掌柜,“贺家理应给您一个交代。”
王管事端茶的手一顿,眉梢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僵硬许久的面部也缓和了几分。
总算来了个不一味嘴硬的。
那贺二就跟属墙似的,堵得他脑瓜子疼。
贺二则是心中一惊。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白拂--
这公子刚才明明答应他不让贺家平白担了责任,怎么转眼就变了?
急什么?
白拂递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哦?此话怎讲?”王管事拖长音调问道。
这语气,像极了一个谦逊讲理不搞一言堂的好甲方爸爸。
甲方愿意耐心听后面的话,对抗状态解除,很好。
白拂挺了挺腰杆,侃侃道来。
“其一,这么大的锻铁窑,工艺自有章程,不是想变就能变的,所以应该不存在锻铁窑工艺突然出了问题。”
王管事下意识点头,再看白拂的目光带着几分认同。
他这么谨慎的人,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乱来,他就是这么跟上面回话的,可惜上面大人根本不听他说话,还要将罪责推在他身上,他也是被逼急了。
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第一句话就道出他心里话,王掌柜示意白拂继续。
“其二”白拂又说,“虽然最近才由木炭改成煤进行锻造,但前面一批兵器没问题,说明用煤炼铁是可行的。”
王管事再次点头。
上半年锻铁窑财政短缺,上面便给他下达缩减支出的命令。
思来想去,他便起了将木炭换成煤的心思--
如今木炭越来越贵,安州煤多且便宜,之所以没人愿意用煤炼铁,是因为老工匠师傅说煤炼的铁易脆。
他不信,让各家煤矿送来煤试了试,结果惊喜发现贺家矿上出的煤炼出来的铁没有发脆。
之后他小批量试了几次效果都不错,前些日子更是大着胆子大批量造了一批兵器,上面很满意,还夸赞他办事得力给他升了大管事。
谁知高兴还没过劲儿,这一批兵器就出了问题,上面又要向他问责...
底层官员不好当啊。
争了光他只能得小头,出了事他却要担大头,那贺二居然还敢跟他顶撞跟他叫屈。
他还委屈呢!他去跟谁说?
白拂看王管事表情,便知火候差不多了。
“小子认为,要妥善了解此事,咱要尽快做两件事:
其一,确认问题。先确认贺家煤前后两次煤的采煤点和选煤工艺是否一致,分析两次煤炭样品,确认成分是否有差异。
其二,解决问题。若煤成分不一致,那好办,争取一致即可。
若煤成分一致,什么情况下会影响炼铁,什么情况下又不影响,也要分析,这样才能从源头杜绝日后再出同样问题。”
啥啥啥?
王管事没听懂。
他不是工匠出身,对自家炼铁的工艺都了解不全,更别提了解煤的工艺了。
但看白拂说得头头是道胸有成竹的样子,俨然比老师傅还要老师傅,他承认自己被唬住了。
他不动声色打量白拂。
不过是毛都没长齐的毛孩子,却能三言两语将他心声道出,又表现得如此自信,若不是心里有谱,他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理由。
缓兵之计?
想逃?
呵,贺家的家底都在这里,能逃哪里去?
可是...从源头解决问题,真的可以吗?
出了事情,上头一味问责,他又急又乱,都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上面的大人们估计也跟他差不多。
摄政王都要来了,哪来的时间给你找源头问题!
所以只能是贺家的问题。
先保住自己小命再说。
但是保住命之后呢?
作为最基层的管事,他深知这次责任哪怕被贺家担了,他暂时逃过一劫,但此事不明不白地了结,谁又能保证日后不再出同样问题?
到时候他上哪里去找第二个替罪羊?
若能从源头解决...
想到这,王管事眸光微闪。
“你有把握从源头解决问题?”他问道。
白拂认真点头,道:
“贺家必定给王管事一个满意交代。”
看样子挺有把握,就算是忽悠人胆子也够肥的。
“贺二,你觉得你侄子说得可有理?”王管事眼珠一转,问贺二。
贺二沉默。
有理没理,是个难题。
说侄子没理,就是说锻铁窑有问题,按照王管事这架势,他们今天怕是走不出这锻铁窑了,贺家也脱不了干系。
说侄子有理,就是在说贺家煤有问题,贺家就要接受调查,万一真有问题,或者没问题也被整个问题出来...
他不敢想象。
贺家早不如当年,不仅比不上王家和金家,如今维持运转都困难。
之所以在这乌海镇还能立足,得亏他们贺家一处煤矿出产一种带金属光泽的煤,且这煤前段日子被选为兵部锻铁窑的官用煤,有了官方背书才不至于继续没落。
万一官方背书不保,贺家煤怕是要消失在这乌海镇了。
所以不管他答有理还是没理,贺家都没好果子吃。
可贺老夫人对他有养育之恩...要不他担了这责任,将一线生机留给贺家?
眼瞅着贺二脸上浮现出即将英勇就义的坚毅,白拂暗暗叹口气,走到贺二一旁小声道:
“贺二叔放心,这事有法子解决,先争取缓冲时间要紧。”
贺二虎躯一震。
有法子解决?
他不管置信似的盯着白拂,白拂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王管事等得不耐烦了,眸中疑虑渐生。
并没有太多时间让他充分思考,白拂给贺二一个眼色。
贺二领会,一咬牙,对王管事道:
“我这侄儿说得有理,我贺家一定给您一个满意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