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夔这话一出,苏锦奴顿是无言。
她撇过头去,望向窗外,李夔看不清她的表情。
“且让某想想,以后再答复你,可以吗?”最终从她嘴中,微不可闻地吐出这句话。
“当然可以。”李夔笑道:“锦奴你现在只管安心养伤便是,他事皆莫作想。到时候你究竟何去何从,某绝不干涉。不过……”
他顿了下,又继续道:“不过呢,某还觉得,你一个姑娘家家,真的不要再继续这般江湖卖艺了。且不说这道途奔波之风险,你也得为将来多加考虑。能有个安定居所与职位,总是好事。”
苏锦奴没有看他。
李夔坐了一阵,又说了些闲话,便带着那三十贯铜钱离开了房间。
随后,李夔便把这三十贯铜钱,交给了医师陈均。
“陈大夫,自锦奴在此治病以来,某一直未付任何费用,就连押金亦未足缴,心下实是过意不去。如今在这里,某带来的这三十贯铜钱,正好先付了押金,还望陈大夫收纳。”
见李夔这般客气,陈均连连摆手:“李县尉不必如此。这些天来,你我也算多有交情,又何必定要执于常规。这押金之费,就不再先缴,亦是一样的。”
“不可不可,这规矩乃是你开医馆所定,不能随意破了。”李夔强将手中那装满铜钱的竹盒,强递给对面陈均:“你且收下。到时另有其他费用,某再一齐缴纳便是,不必再客气推阻。”
见李夔强自要给,陈均亦不好多话,只得让伙计收下,又给李夔开了收据,完成了押金手续。
然后李夔收起收据,离开安治医馆,前往县令段知言所定的酒楼。
这家酒楼,便是汧阳县中最大的酒楼,景天大酒楼。
此酒楼位于城南,靠近城墙位置,离环城而的汧水河颇近。
李夔一路行来,走得近了,远远的就可看到,影天大酒楼足足有三层楼高,高高的酒旗在阳光下迎风招展,整座酒楼外面涂了紫红油漆,在阳光的照射下,鲜亮的泛着熠断光芒,那高悬酒楼上的阳文隶书镀金招牌,更是在那一片紫红中闪着夺目的金光。
这座汧阳县城中最大酒楼,有文人骚客写诗为赞。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李夔来到酒楼外,但见人声嘈杂,喧闹非凡,沿着酒楼周边的一众小摊贩,各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李夔更可看到,这酒馆楼宇楹窗之处,多有艳丽女子,正在琴奏舞曲,弦音歌声甚是美妙,不时引来一众喝彩之声。
李夔来到酒楼门口,立时便有小二一脸笑容地迎上来。
“这位爷,快快里面请!”他一脸笑得稀烂:“却不知爷来蔽处,先前可已有定位?”
李夔忙道:“先前段县令已在酒楼定下位置,请问是在几楼?”
那伙计猛地反应过来,急急道:“原来是段县令之邀客呀。那请快上三楼雅座,段县令与一众不良人等,皆在上面。”
随后,李夔在那伙计的引领下,一路上得三楼。
到了三楼,他一眼看到,这所谓的雅座,却是三楼靠窗处的一大片位置,并没有明显的隔开。
此时,这些雅座之位,已是一众县衙的不良人、衙役、书吏、经办等人物坐满,放眼望去,已然黑鸦鸦的一片。
而见到李夔这位新任县尉兼不良帅到来,众人一齐起身相迎。
县令段知言亦笑道:“李夔你可来了,兄弟们都等了许久了呢。来,今天某等不拘于礼,尽兴吃喝,且快快随意寻个位置坐下便是。”
李夔笑回道:“不必客气,都在自家兄弟,何必这般生分。某随意找坐一处便是。”
段知言知道,李夔向来不拘小节,随性自由,亦不多说什么,随他自去落坐。
接下来,李夔来到雅座边缘处,寻得一处座位,在此坐下吃喝。
很快酒菜上齐,每张桌案都摆得满满当当,县尉段知言立即招呼众人,开始大吃大喝。
由于大部分的不良人与衙卒,皆是从未读过书的粗人,段知言虽是新任县令,却也没有强以礼节来约束他们,只是招呼着让众人不拘礼数,尽情吃喝便是。
李夔心下暗想,这位新任县令段知言,虽是文官出身,但在邀拢人心方面,却是做得相当不错呢。
不多时,手下来纷纷向李夔敬酒相劝,李夔亦来者不拒,一口饮尽,不多时,便是喝得薰然大醉。
这时候,县令段知言又叫了一众歌姬前来弹唱曲儿,以助酒兴。
很快,在一众歌姬的唱拉弹唱中,意识处于朦胧状态下的李夔,隐约听到旁边的一桌,似有两名客人,正在谈论一件十分怪异的事情。
“喂,你知道么,最近呀,在汧阳南郊的水汔村中,发生了一件极为诡异的事情。”
“哦?是什么事?”
“据说,在水汔村,近日里连续有三名孩童失踪呢。”
“啊!竟有这等事情,那,那这些孩子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据说呀,第一个孩童失踪时,正是小食之时,其阿娘刚备好晚饭,便在屋里大声唤他进屋吃饭,结果无论怎么喊,外面都是无人应声,只有幽幽的童谣歌声,不断地传了出来。”
“靠,恁地吓人!那,那这童谣唱的是啥?”
“唱的是《周庆进》,灵山客,灵山客,独自去游天上月。本欲带上花一朵,无奈山上百花谢……”
听到了这名食客复述这首童谣的内容,已然半醉的李夔,猛地打了个激凌,这酒醉之意,一下就醒了许多。
他知道,在古代社会里,这种来路不明又千奇百怪的童谣,到底意味着什么。
休说其他年代,就说在唐朝,就有一首十分著名的童谣。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这首童谣,是在隋末的都城长安里,在那灯火通明的街巷之中,不知何故,就隐隐约约地传唱开来。
琅琅童声,盘旋在繁华长安的夜空。
这首《桃李子》,有如一个突然苏醒的魔咒,迅速传遍了全国。
一时间,整个大隋帝国中,似乎人人都在唱。
童谣迅速传开之后,在长安城几百里开外的洛阳,有一个名叫李玄英的道士,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他立即从东都洛阳出发,风尘仆仆地拜访一个又一个寨子,一路来到了瓦岗寨(今河南滑县东南)。
这一路上,无论是农人还是商旅,都奇怪地看到,这个李玄英道士逢人便问,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密的人,他现在又在哪里?
除此之外,他还边找边叨叨:“斯人当代隋家!”
众人好奇,问他何出此言。
李玄英见自己成功地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便立即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问道:“现在民间传唱着一首名为《桃李子》的歌谣,尔等可知,究竟是何意思?”
他这一问,众人自然皆是不知。
而见到大家都眉头紧皱,一副一脸茫然之状,李玄英脸色得意,在把这首歌谣又念了一遍后,便开始给众人做起了阅读理解:“诸位,这‘桃李子’,讲的就是逃亡的李氏之子;‘皇’和‘后’都是指当今圣上;‘宛转花园里’,讲的是天子目前在江都扬州花天酒地,玩得不知时日,不知归期,即将要落入沟壑之中;‘勿浪语,谁道许’,就是密的意思。”
他这一番解读,就差拿着个喇叭,对众人广而告之地喊道:“我告诉你们哦,这个李密,就是下一个皇帝呢。”
李玄英这般卖力地宣扬李密为天子的故事,自然而然地,被一张张嘴反复传送,最终传到了瓦岗军主将李密的耳中。
此时,作为瓦岗军将领之一的李密,正在筹谋着攻下兴洛仓之事。
听闻这般宣传,李密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在心下却是乐开了花。
他立即派出手下,以郑重的礼节,邀请李玄英上瓦岗寨,让他成为自己的亲信。
因此,这位寒酸穷困的道士李玄英,凭借着自己一张优秀的嘴巴,终于成功地加入李密战队,开始跟着李密“打天下”。
而有了这般宣传,更让天下的英雄闻声而来,纷纷投靠李密。
当时的天下英杰,本来就十分赏识李密的雄才,经过李玄英这一套又一套的反复宣传,更加相信李密是“天命所归”。
于是,各路人马纷纷前来投靠,让李密的队伍愈发壮大。不久之后,他攻下兴洛仓,开仓赈民,瓦岗寨周围的数十万百姓,人人感恩戴德,跋山涉水也要前来归附。
于是,瓦岗军扩充数十万人,成为当时势力最大的农民起义军。而瓦岗军首领李密,一时之间,风头无几。
大家都真诚地以为,接下来的改朝换代,李密当是众望所归的皇帝了。
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给所有人都开了一个玩笑。
当代的人们都知道了,取代隋朝的人,并非是大热人选李密,而是在晋阳起事的李渊。
这造化离奇,却是难说得很呢。
后来,唐朝官方在《大唐创业起居注》中,对《桃李子》有另一番解读:“李为国姓,桃当作陶,若言陶唐也。配李而言,故云桃花园,宛转属旌幡。”这得天下的“桃李子”,一下子变成了专为李渊“量身定制”的。
世事翻转,童谣无错,反正这样玄秘的歌词,无论怎么解释都行。
既如此,那这童谣的最终解释权,可就终归胜利者了。
这一年,李渊手持白旗,在郊外的高地上,面对三万士兵,高声誓师,正式起兵,直趋关中。当年的十一月,李渊立隋炀帝的孙子杨侑为帝,尊称遥在江都的隋炀帝为太上皇。
很快,随着李渊起兵,翻唱的《桃李子》,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这一次,所唱的歌词是:“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
一时间,这歌在汾晋之地,男女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有的人又都认为,陶唐立军,实属灵验,在李渊的治下,人们皆为即将到来的光明雀跃不已。
而随着唐军在战场上连战连捷,李渊凝视旗幡大纛,也忍不住大笑道:“花园可耳,不知黄鹄如何。吾当一举千里,以符冥谶矣。”
可见,在这个时候,这首谣谶童谣,不仅民众信,还他自己,也都信了。
歌谣给了广大民众积极的暗示和莫大的信心,使得义兵能一日聚集千余人,两月之间便增长至数万,士气高昂。李渊起兵建唐的信心也大增。
经过数年纠缠,李唐朝廷一一击破了李轨、刘武周、窦建德和王世充等各个集团的势力,终于在武德四年(621年)一统天下。
浩浩天下,终归李唐家。
尘埃落定的桃李子,最后只能是大唐皇帝李渊。
而最初的大热人选李密呢?
已死了。
李密被王世充击败后,他先投唐,随后又叛唐,最终被射杀在熊耳山下。
李渊即位后,大唐帝国的大街小巷中,各类童谣更是纷纷传来:
“东海十八子,八井唤三军。手持双白雀,头上戴紫云。”
“丁丑语甲子,深藏入堂里。何意坐堂里,中央有天子。”
“兴伍伍,仁义行,武德九九得声名。童子木底百丈水,东家井里五色星。我语不可信,问取卫先生。”
……
这翻来覆去的各类歌词,唱的都是皇帝李渊。
对于这样充满暗示与预见的歌谣,李渊本人,亦是充满好奇。
这些歌曲,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近臣裴寂告诉他,他曾派人调查,说这些歌曲童谣,都是从神人慧化尼姑那里,渐渐传出来的。
是真是假,后人自是无可辨别。
李夔从迷思中回过神来,他斜瞥过去,见旁桌两名食客,犹在兴致勃勃地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你知道么,那位阿娘苦寻不到自己的孩子,最终结果却是如何?”
“如何?”
“她苦找多时,最终在一个废弃的陶俑里,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竟是被人活生生地制成了一具陶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