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使李昌符这句话,声色俱厉,面目凶狠,整个房间之中,顿是一片压抑的寂静。
李夔心下嗟叹,却尤是平静地与他对视,沉声言道:“李节度,你心下之急切忧愤,李某感同身受。但这办案之事,确实需要时间,丝毫马虎不得。某可以保证,在这接下来的时间里,定会全力以赴尽快将此案侦办清楚,李节度大可放心。”
这时,行军司马赵之度亦赶紧上来解围:“李节使,这办案寻凶之事,确是急切不得,你且消消怒气。这李夔自汧阳远来此处,奔行了将近一天,忙得已然脚不沾地。你再如何催逼于他,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又能达到什么效果呢?还不如且从李夔之言,由他放手去办案便是。相信以李夔之办案才能,定会尽快给李节度一个最终结果。”
他一语说完,李昌符面色稍缓。
他皱了皱眉,却又向李夔急问道:“李夔,那接下来查案,你打算要从何处着手呢?”
李夔略一沉吟,便对不良帅邢行说道:“邢帅,你去帮某弄一把长梯子来,一定要够长,要能够到此处房梁的那一种。”
邢行一愣,便立即回道:“此事易办。上次为了把这能慧尸首从房梁解下,某等便快速制了一把简易爬梯,现在正闲放于旁边房中,某现在就派人将其取来。”
他一语说完,立即扭头对一旁的两名手下下令:“你二人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前去旁屋,将这把楼梯拿来!”
“喏。”
两名不良人匆匆离去。很快,他们又一前一后扛着一把楼梯,从门外匆匆而入。
李夔从他们手中接过梯子,便向行军司马赵之度问道:“请问赵司马,那方丈能慧缢吊之处,到底是在哪个位置,请予明示。”
赵之度伸出手指,指着房梁上榫结构的某一处,便对李夔道:“喏,就在这里。昨天某亲自指挥不良人,将这能慧的尸首从房梁解下,记得却是清楚明白,绝无差错。”
他一说完,旁边包括不良帅邢行在内的一众不良人,亦纷纷说就是此处,他们亦是记得十分清楚。
李夔见众人这般肯定,亦不多言,遂立即搬梯靠梁,开始攀爬上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的身形越爬越小,直上梯头。
到了梯子的顶端,李夔手攀房梁,在上面仔细地看了一番,他脸上的表情,顿是愈发严肃。
李夔查看完毕,便退下梯来,轻轻拍了拍手,打掉手上的灰尘。
李夔下来后,行军司马赵之度立即上前,向他小声问道:“李夔,你此番上去,可曾看出什么异常么?”
李夔沉吟了一下,便对众人说道:“各位,李某此番爬上去,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情?”赵之度立即追问。
.“某发现,在这房梁这上,竟然没有丝毫绳索滑擦的痕迹。也没有安装滑轮之类所留下的印痕。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凶手到底是用何种办法,才能将能慧拉上房梁,做成自缢身死的假象呢?这倒是一件甚是奇怪的事情。”
李夔一语说完,那节度使李昌符眉头一皱,便向一旁的不良帅邢行使了个眼色。
“邢行,你且上去再探看一番,好好瞧一瞧,是否真如李夔所言。”
“喏。”
邢行随即奉命上爬,到达梯子顶端后,他更进一步,复从楼梯口爬到了房梁这上。
他在房梁上面四处查看,脸上却愈发显出迷惑之色。
然后,邢行从房梁下来,向李昌符朗声禀道:“禀李节度,某方才上去查看,发现确如李县尉所言,房梁上面并没有绳索与架榫摩擦
的痕迹。这般看来,这方丈能慧到底是如何被人从地上悬挂到这高高的房梁上去,还真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呢。”
赵之度亦在旁边插话;“是啊,你们看这方丈所信的禅房,面积虽是不大,但房梁离地面极高,粗看上去,竟有近两丈的高度呢。这般高度,抛一段绳索上去尚是不易,若要将一个死人给弄上恁般高度,还不留下任何摩擦痕迹,却是十分困难。对于这一点,赵某亦一直没有想通。”
见得众人这般说话,李昌符顿是一脸阴沉。
他环视众人一眼,厉声道:“尔等皆是恁般话语,倒是令某愈发如坠迷雾了。难道说,竟是有甚妖魔鬼怪,去把这方丈能慧的尸体给弄上去了不成?!”
李昌符这般喝问,房中一片静默。
但在此时,在禅房的屋角处,却有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禀李节使,本寺之中,倒确是妖怪之说呢。”
“什么?你说什么?千佛寺中确实有妖怪?”李昌符转过头来,一脸震惊的他,瞪大了眼睛,直直望向屋角处的那个人。
而李夔亦与众人一样,一起抬眼看去。却是见到,那在屋角处说话之人,是维那庆正。
庆正见众人一齐望向自己,他略一咬牙,便从屋角快步来到众人之间。
他向李昌符拱手作揖,低低道:“李节度,在千佛寺中,贫僧确是听过一些妖怪的传闻。李节度若有兴趣,某倒可简要述来。”
“快讲!快讲!某倒要听听,究竟是何等妖怪,竟能做出这般诡异之事。”李昌符立即连声催促。
庆正见李昌符催促,又见一旁的西座玄敬以及都监庆善二人,皆是向自晃微微点头,便轻咳一声,开始讲述。
“据说呀,一百多年前的千佛寺,其庙中主持,名唤齐之。据庙史记载,他喜欢与显贵的人物交往,又很懂得医术,时常给达官贵人们看病,故颇受当地官员的喜爱。但这位住持却有个毛病,那就是行为乖张,不守戒规,经常做出一些有违戒律的事情出来。”
“后来,在玄宗天宝五年五月中旬,齐之忽然病故,但两天之后,却又奇迹般地复活了。他复活之后,便在床上大声哭泣,连连捶击自己的身体与大腿,一副痛悔莫及的模样。还说什么,是自己行为不端,犯下杀孽,接下来怕是要遭报应,要给千佛寺带来灾祸了。众僧见得这般异状,俱是惊讶非常,忙问其故。齐之起先不愿意多说,后被众僧催得没法,才低泣说道,他自己在前两天死去的时候,魂魄被鬼差带到了鬼王的法庭,接受审问。而他一入法庭之中,就见有地上一块臭烂肉块,正摆在自己面前。”
“见到这块臭烂肉块摆在自己面前,气味十分恶臭难闻,齐之心下不怿,便想绕过此肉再往里走。说来也怪,他想往左走,这块烂肉便提前堵在左边;他想往右行,这块烂肉又早早地堵在右边。齐之十分无奈,便向堂中端坐的鬼王喊话,问他为何带自己来此,又为何故意摆了一块烂肉来堵路,这般做法,却是何故?”
“鬼王冷笑数声,便向他喝道:“齐之你本是出家人,却为什么要杀人?”齐之一时大骇,吓得接不上话来。鬼王继续说:“你快回答,为什么打杀了千佛寺里打杂的女仆小兰和小和尚何马?”齐之听得这般喝问,只得扑通一声跪地,哀哀求饶。原来,就在前一年,寺庙里的小和尚何马,私下违背戒律,与庙上的一名女仆小兰偷偷相爱。后来,他们私相约会之际,被庙中僧人发现,然后向住持齐之悄悄告发。作为主持的齐之,顿是闻报大怒。”
“他立即下令,将二人一齐拿下审问,说要严惩这对违背了佛教律法的情侣。很快,何马与小兰二人,皆被戒律院的监僧拿获,一齐解到方丈禅房
之中。见二人伏跪于地,向自己哀哀求饶,齐之心下非但没有宽恕之意,反而愈是恼恨。他当即下令,对二人严加拷打,以惩他们渎寺亵佛之罪。结果在这般拷打之下,这女仆小兰承受不住,竟被当场打死。而一旁业已被打得鲜血淋漓的小和尚何马,见到这般惨状,顿是嚎啕大哭,神情几近癫狂。”
“他以手捶地,向住持齐之厉声大骂:说齐之你这个混蛋,你我皆是出家之人,为何竟不念半点同寺之情,却要下此死手呢?你说某不遵戒律,犯了女色,亵污神佛,此般过错某亦认了。但你的用心却为何如此狠毒,竟还要当着众僧之面,对一介弱女子大开杀戒活活打死呢?你这样的狠心之辈,也配为住持,也配当高僧吗?!”
“齐之被他骂得十分羞愧,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十分地挂不住。他一怒之下,复令戒律寺的监僧对这小和尚何马,愈发大力捶楚。很快,那小和尚何马,亦被打得奄奄一息,甚至连眼睛都被打瞎了一只。这时候,他抬起血肉模糊的面孔,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座上的齐之,表情极其狰狞。然后,他咬破舌尖,喷血发下毒誓,说自己愿以性命为祭,献予妖魔,来世要变成一条妖蛇,一定要活吃了住持齐之,方报今日之仇。说完后,何马大叫三声,仆地而亡。”
庆正说到这里,忍不住微微一叹。
他环顾左右,发现众人正听得十分仔细。尤其是那节度使李昌符,正瞪着眼睛看向自己,一副期待自己继续讲下去的表情。
庆正深吸一口气,继续讲道:“后来,一怒之下笞死小和尚何马与女仆小兰后,住持齐之心下,亦甚是惶愧。特别是对于小和尚何马临死前的毒誓,他更是十分忌惮。此事发生之后,一连数月,齐之都处于一种茶饭不思迷茫无措的恍惚之态,他的身体,亦是愈来愈不好。然后,就在这一天,正躺床上休息的他,忽被鬼差拘往地府,接受鬼王的审问。”
“齐之伏仆于地,磕头如捣蒜,向鬼王哀求饶命。鬼王冷笑道,自古以来,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你之所以被拘执于此,是因为小兰的亡魂在地府中四处告状,这才拘你过来审问。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跟她对质,以定罪行。鬼王一语说完,大喝道:小兰何在?还不快快出来对质。他这句话一说完,堵在齐之面前的这块臭肉,突然站了起来,变成一个人,正是被打死的那个女仆小兰。”
“小兰的双手,利爪森森,亮如铁钩,她张牙舞爪,嚎叫着向齐之猛扑过去。此时的齐之已然吓瘫在地,丝毫动弹不得。眼见得就要被小兰撕成碎片,幸有鬼差上前,将小兰死死拦住。小兰袭击不成,遂大声喊道:禀报鬼王,就是这个住持齐之,令众僧痛下死手,活活打死了某以及相好的小和尚何马啊!听得此话,鬼王面容严峻,又厉声喝问齐之还有什么要审辨的。齐之说不出话来,只是连声哀求饶命。鬼王冷笑道,齐之你既犯下大罪,就必须要承担这恶果业报,求某又有何用。只不过,你现在阳寿未尽,身上佛法屏障也未消退,这般冤孽宿业暂时还未奈何得了你。但现在罪行已明,佛法亦不可继续护持于汝,不久之后,汝必当获得恶报,以正因果是也。”
“再后来,齐之的魂魄被鬼差送归阳间,这才有了他死而复活之事。接下来的日子,齐之每日怏怏,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过了一段安静的时间,这一天,这位住持齐之,正在讲经堂里给一百多个弟子讲《华严经》,忽然狂风大作,黑云四起,寺外的山谷中更是传来类似鳞片摩擦岩石的悉悉之声。很快,就见一条斑斓大蛇,约有八九丈长,四五围粗,直接从寺门闯入。它瞪着愤怒的眼睛,张开血盆大口,模样骇人之极。而寺中的僧人,见得此蛇,俱是吓得屁滚尿流,四下逃命而去。只不过,这条巨蛇却亦不伤害他们,反是昂着簸箕大的头颅,扭动着粗硕
的身躯,吐着粗红的信子,径直冲入讲经堂内,直奔那住持齐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