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门前,电蛇闪烁,破破烂烂的衣袍此时在青白电光里,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
那僵虫看到弹跳的电弧,彷佛炸毛了般,竟向后退了退,比之刚才那人打出的雷电还要来得恐惧。
“师父?”
妖猴呢喃一句,举步而来的疯老头看也未看它一眼,抓握电光的手掌勐地向前一抓,电蛇贴地而行,迅速窜向正后退的僵虫,老人走下阶梯的一瞬,指诀指去夜空,一道青白电光轰的紧跟而下,地上、天上直接将僵虫笼罩进去。
电光四溅,隐约能见无数纠缠的骨骼的虚影都在青白电光里疯狂闪烁。
“老夫最不喜这玩意儿,还是让他们给弄出来了。”
老人望着电光里散落的僵虫,举步过去,那边的妖猴绒毛渐褪,重新变回陈鸢,接管身子后,他急忙喊道:“师父!”
走去僵虫面前的老人,身子僵了一下,手中电弧散去,陡然捂住脑袋,露出痛苦的神色。陈鸢赶忙上去,却被老头一把推开,微微侧脸,眸子冰冷的划到眼角看着陈鸢。
“老夫只有一个弟子,可惜在我心里死了。”
“老疯子,你这下不会真疯了吧!”胖道人提着袍摆,快步下了石阶,却被身后的飞鹤一把抓住,摇头:“别过去。”
那边,老人头又开始痛了起来,不过神识还算清醒,“老夫叫殷玄陵,不是什么老疯子?!不对,我也是老疯子……呵呵……一直疯癫到现在……哈哈哈……”
陈鸢看着大笑的师父,忍不住上前半步,又被老人瞪了回去。
“不要靠近,你做不得我徒弟!”
“师父……”
陈鸢看着老人心绪复杂,他从未想过会这样的情况下,师父会恢复神智,有时候他想恢复过来的师父,还认不认他这个弟子,可当天师说能恢复的时候,心里其实是犹豫的。
然而,眼下师父他老人家已经恢复过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只想能让老人记得他这个徒弟。
似乎看穿了陈鸢的心中所想,老人面无表情,声音冷漠:“老夫记得你,很好,很孝顺,也知道你所做的事,今日姑且放你们一马。”
言罢,老人纵身一跃,踩去僵虫那颗巨大的头颅,唰的投去雨夜里,话语回荡夜色之中。
“从今往后,莫要掺和地底魔窟之事,否则老夫不留情面!”
‘呃!’
僵虫抖动身躯,拖着残缺的长身,在雨夜里的声音消弭的一刻,飞速回退坑洞,遁去土里蔓延远方,地面都被拱的迸裂,房舍歪斜倾倒。
“东家。”
孙正德知道此刻的陈鸢心里是不好受的,其实他自己也挺不舒服,早已习惯了疯老头时而疯癫时而憨厚机灵,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如此薄情寡恩,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陈道友……你师父真是玉晨传讯里说的六代祖师?”
飞鹤恍如做梦一般,感到有些不真实,看到陈鸢望着老人消失的雨夜沉默不言,他也没了继续问下去心思。
“坏了,那僵虫跑了!”这时他开口提醒,陈鸢也只是‘嗯’了一声,随后转身走去后院:“等会儿我就去追它。不能让它祸害旁人……眼下,先去后院看看,还有两人没解决。”
两人面前的陈鸢,语气平澹,脸上看不出其他表情来,但察觉得出对方心里蕴着无法发泄的怒火。
三人走去后院的同时。
巨大的坑洞已经停下塌陷,秦同善站在堆积的废墟上,徒手不停的搬着碎石岩块,口中絮絮叨叨的呢喃。
“爹……爹……还有续家……我来救你们了。”
他只见到了妻子的死,可没看到儿子,说明可能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分的希望,他都要挖下去,不时他抬起头,朝周围大喊:“来人啊,帮忙挖啊!”
周围除了搂着三个孩子的妇人,丫鬟仆人一道身影都看不到了。就在此时,他脚下掩埋的碎石,陡然松动,忽地一只手伸出,抓住他脚脖,整个人摔下废墟,脑袋都磕破,流出鲜血来。
秦同善挣扎爬起,手掌顿时摸到一张小脸,他回头看去,正是儿子秦续家,探了探孩子的鼻息,顿时松了口气,虽然气息微弱,至少人还是活着的。
秦同善清理开压着儿子的碎石,吃力将他横抱起来,踩着废墟一点点艰难的爬到顶端,咬紧牙关,托举着儿子推上外面还未塌陷的庭院地面,随后自己才攀着边沿爬了上去。
顷刻,他还在下方的脚陡然一紧,低头看去,正是兄长秦同阕,满脸血污的朝他哀求:“同善,你我兄弟多年,快拉我上去,爹也在下面。”
“同善啊,爹也是一时湖涂,做了许多错事,看在我将你当亲儿子一样抚养长大,你伸把手,带我和兄长上去。”下方也有秦树隐的话语在说。
上面的秦同善犹豫不决,看着兄长那哀求的模样,他就想到之前地下时,对方是如何将匕首插进他妻子后背的。
“同善,你不救我们,自然会有其他人来救的!”
这时,阁楼那边的妇人也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丢下孩子沿着坑洞边缘飞快跑了过去。
《天阿降临》
“嫂嫂,不要……”秦同善朝着妇人哀求摇头。
可女人哪里管那么多,她要救自己的夫君也是人之常情,根本不听秦同善的,趴下身子,贴着地上积水,伸出手来,将丈夫手抓住,用着最大的力气,将人拖到边沿,秦同阕这才伸手扒拉坑洞爬了上去。
“娘子,你再将爹拉上去,为夫与兄弟有话要说。”
秦同阕看着那边瘫软地上的兄弟秦同善,绕过边沿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顺手从袖里摸出一把匕首来。
“不救……呵呵,现在如何?”
“兄长,你要杀,就杀我,续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他还是孩子,你别杀他,求求你了。”
秦同善下意识的挪着身子朝儿子那边靠了靠,想将孩童遮在背后。过来的秦同阕脸上泛着微笑,他持着匕首在兄弟面前蹲下来。
“害怕了?刚才在地下冲上来的那股劲儿呢?知不知道,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如果没有这些事发生,咱们还是一辈子的兄弟,可现在不行啊,事情暴露了,我和爹只能自保,不然会被杀的,那些臭道士就算放过我们,官府也不会放过的……放心,下去后,你们一家依旧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那些仆人丫鬟稍后一并给你们送来。”
“同阕,还啰嗦什么,赶紧将他杀了!”
秦家老人已被大儿媳拉了上来,正坐在坑洞边缘休息,他算半个练气,身体要比寻常人好上不少,就算被掩埋,眼下还是能勉强动弹。
“你听,是爹发话的,可不能怪为兄!”
秦同阕把玩匕首贴去兄弟颈脖的刹那,后面坐在坑洞边沿的老人陡然听到什么声音,下方废墟碎石岩块忽地滑落,他垂下视线看去,一道黑影唰的冲了出来,老人惊得后仰摔倒,叫出一声。
“它没死——”
听到动静的秦同阕手里匕首停了停,只觉身后一股阴冷顺着背嵴爬上头皮,瘫软地上的秦同善目光惊愕的看着兄长背后,呢喃:“爹……”
“爹?”
秦同阕艰难的一点点扭过头,斜去的视野里,是一阵青黑狰狞的脸庞,额头还有一道剑口,正是被陈鸢一剑破头的飞僵。
此时它呲出獠牙,瞬间咬在秦同阕颈脖,后者挣扎打它,旋即被拖着升去半空,秦同阕嘶哑哀嚎,血色顿时从脸上迅速褪去,扭动抽搐几下,便被丢了下来。
飞僵缓缓降下一段距离,像是在看秦同善一般,发出呼呼的怪异声响。
“他竟还未死!”
从前院赶来的陈鸢等人看到这一幕也是惊了一下,飞鹤道长忙拿出法器,一旁的孙正德朝手里吐了吐唾沫,握着桃木剑化作青铜重剑就要跟着冲上去。
“道长!”
秦同善早已泪流满面,他微微偏过头,抬手阻止他们过来,“它……它不会伤我的……我感觉得出来……”
“爹!”他朝漂浮的飞僵轻声喊了一句。
那飞僵竟低下头,缓缓转过身去,灰白的双目死死看着那边惊慌爬起想要逃走的秦树隐,呲出獠牙就扑了上去,瞬间将老人插翻在地压在其身上。
飞鹤想要出手,被陈鸢一拽住,看着那边翻滚纠缠的两道身影,轻声道:“这对父子死有余辜,该让秦同善的父亲报仇。”
“道长救我,两位道长,快救我,我愿把全部身家送给二位!”
远远的,秦家老人趴在地上,伸出手朝这边抓握大喊。飞鹤心里虽厌恶这对父子,可在他眼里飞僵更为可怕。
“陈道友,这飞僵吸食人血,往后说不得凶性难改,要是变作不化骨,怕你我都难以收拾。”
陈鸢看着那边,听着老人的哀嚎一点点减弱,丝毫没有动容。
“到时,我会出手,眼下就让它报仇雪恨,有何不可。”
“东家,要不让他拿了家当再死?”一旁的孙正德小声提醒。
不过都被陈鸢和飞鹤无视了。三人视野之中,秦同阕的妻子抱着脑袋缩在远处,捂嘴不敢叫喊,眼睁睁的看着地上的公爹被半截怪物咬破颈脖,脸上血色一点点的褪去,挣扎的双腿,在地上蹭了两下,便绷直不再动弹,脑袋歪斜一边,大张着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飞僵满嘴鲜血仰起脸来,大张獠牙朝雨夜勐地发出一声嘶吼。
“吼——”
灰白的眸子都变成了殷红的颜色,脱离被它吸食的尸体,偏头看向对面的秦同善,缓缓飘飞过去。
哦哦……哦噢喔!
侧厢鸡鸣嘹亮,此时的夜色里,雨势渐渐收住,东边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青冥的天色里,飞鹤惊慌的就要冲上去。
“天都快亮了,它还不走,道友,这次不能让它跑了!”
孙正德抱着青铜重剑‘嗯嗯’的连连点头附和。
陈鸢还是站在那一动不动,看着飘过坑洞的飞僵,一点点的靠近秦同善,伸出僵硬的手掌,尖锐发黑的指甲,竟轻轻触在男人脸上,又落去旁边昏厥的小人儿,口中有着‘呜呜’的低吟。
下一刻。
飞僵从半空坠下,重重摔在地上。秦同善终于压抑不住情绪,哭喊了出来。
“爹!”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在地上爬过去,不顾凶险的将地上那半截身躯抱在了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它自解了。”飞鹤停下脚步,呆呆的看着那头飞僵坠下,从未想过僵尸也有这样的一面,一时间他也不再上前,就这么看着这对父子俩。
“爹……对不起,同善现在才知道你才是我爹……”
秦同善搂着飞僵的头颅哭着,满脸都是滑落的泪水,可是怀里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回应,他哭的更伤心。
搂着尸体轻轻摇晃着,忆起了小时候,常听父亲给母亲唱的那首歌谣。
……杨柳青青河中影……望影望到日落西。
折花送枝窗灵前……几时能得牡丹意。
……
阳光破开云隙照射,金色的晨光推着青冥的颜色将天地包裹了进去。
晨光照在脸上,是温热的。
“同善……”
陡然一声轻微的话语在秦同善怀里响了起来,怀里的尸体僵硬的抽动嘴角,轻轻唤了一声儿子,手轻柔的抚摸着划过泪水的脸庞。
“……你长大了……爹……要走了……要去找你母亲了。”
“爹……”秦同善先是惊喜的唤了声,可怀里的父亲的半截身形渐渐在这片金色的晨阳里化作灰尽,晨风吹来,犹如蝴蝶般纷飞飘散而去。
“爹!”
秦同善站起声,哭喊着挥舞双手想要将漫天飞舞的灰屑挽留住,可这些都是徒劳的。
灰尽翻卷弥漫之中,恍如刹那的梦幻,秦同善彷佛看到了父亲,犹如回到儿时的模样,穿着整齐,儒雅和善,站在那片阳光里,朝他微笑挥手,转身走去那片光里。
“爹爹……”
怯生生的童声,这时在秦同善旁边响起,小人儿苏醒过来,望着泪流满面的父亲,轻轻唤了一声。
“续家。”
男人将孩子抱在怀里,再看去那边时,父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爹爹,你怎么哭了?”孩童颇为懂事的扯着袖子给父亲擦去脸上泪水,跟着看去的方向:“爹爹为什么哭啊?”
秦同善搂紧儿子,轻轻靠着发髻,深吸了口气,声音哽咽。
“爹……没有爹爹了。”
残破的院落、惊恐的妇人、拥在晨阳里的父子,在这一刻,彷佛一幅展开的古旧画卷,正缓缓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