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黄雀在后

月上梢头，朦胧无暇的月光穿过枝桠，清冷的银辉仿佛可以穿透人心，让深处的空虚和冷寂一览无余。

程君问避让开昏睡的仆役，一步一步走近目标的院落。

掌事夫人几番轮换，加之举丧来客络绎不绝，后宅门房松动了不少，晌午刚进易府的时候，他便借着出恭的机会，偷偷在贯通易府各条沟渠的水井中洒下了足够分量的“三息眠”。

那是组织专门研制的秘药，无色无味，无毒无痕，几钱足以让一头巨象倒地不起。而且此药有个好处，不会立即发作惹人警醒，中招者初时与常人无异，几炷香之后便会产生头晕眼花，困倦难支的症状。待到爬上床后人事不省，旁人也只当是疲劳过了头，不会多加留意。

靠着这玩意，他偷偷暗杀过好几个小人物，叛离之前还特地在身上藏了一罐。

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方才那群精神奕奕四处巡查的仆役此刻在地上横尸成了一滩烂泥，偶有姬妾婢女出现在廊下，也是一副浑浑噩噩，不甚清醒的酥软模样，决计不会影响他的复仇大计。

身世坎坷的少年早已遗忘了欢快畅笑的方法，明明即将心想事成，他的脸却冷漠得如同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只是硬扯着嘴角向上，勉强拉出一点僵硬的笑意。

他还记得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再次重逢的那天，憔悴的小娘子隐忍着泪意，似哭非哭道：

“君问哥哥，你见到我不开心吗？你怎么不像以前那样笑了？”

开心，这一天是这几年地狱般的噩梦里最开心的时刻。

但是……

他已经不会笑了。

陆窈淑在别苑里教了他很久很久，他才勉强学会用脸颊拉扯嘴角的方式，佯装微笑。

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假笑，也能惹得小娘子喜笑颜开，连晚膳都能多用一碗。

罢了，就当哄哄她，如今自己身边也就这么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了。

程君问保留了这个僵笑的习惯。

易文公暂时休憩的房间一如既往布置得得奢华糜烂，他已然做到了文人的极致，却在官海沉浮中逐渐失去了本心，愈老，愈是沉迷于权势和美色之中，哪里还有年轻时的清贵风骨。

护卫都被一碗加了药的清水送去见了周公，少年简直来去自如，不费吹灰之力便踏进了房门。

室内万籁俱寂，桌面上掺杂了香料的烛火被夜晚的寒风吹拂得左右摇曳，微弱的火光在胸有成竹的刺客脸上投下一层暖色的阴影。

鸡皮鹤发的老者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午后被儿子服侍着饮了药，煎药的水里混了“三息眠”，此刻自然逃不过昏厥的命运。

他的两位嫡子也晕倒在床榻附近，程君问轻蔑地瞥了过去，一眼就辨认出那个科举舞弊案的真正主使者，易家二子——易华旭。

敛财好色又如何？贪赃枉法又怎样？他是易文公心爱的嫡次子，便是丧心病狂收了考生的银两助人舞弊，易家的滔天权势也足以把他保下，转头推了无辜的程盼山出去顶罪。

他们这些升斗小民，不过是大人物拿捏的棋子罢了！

程君问眼中闪过愤怒扭曲之色，银光一闪，易华旭脆弱的脖颈上便多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线，汩汩向外喷出鲜红的血液。

嚣张跋扈了半辈子的男人在酒池肉林的酣睡美梦中停止了呼吸。

少年将冷冷的视线重新移回床榻，接下来要除去的，便是支撑着易家子孙肆无忌惮的罪魁祸首——易文曲。

他将刀刃的尖端对准仇人的心脏，却没有即刻刺下。

这么轻而易举夺取罪人的性命，实在是便宜了他！

明明情况迫在眉睫，全府但凡逃掉一只漏网之鱼，恐怕都会让他多日的谋算满盘皆输。

但是程君问偏偏慢悠悠地思索着，他甚至抽空打量起四周的摆设，比划着何等方式能让人在痛苦与煎熬中死去。

啪啪啪！

灯火骤灭，阴邪的寒风仿佛顺着脸颊擦出一丝凉意。突如其来降临的仿徨无措中，敞开的菱格窗前多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

涓涓如水的月光，却无法洗净漆黑如墨的斗篷。

“君弟，你想他死，我，有好主意。”

来人似乎不善言辞，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低哑甜腻的嗓音中透着十成十的熟谙与真心，却让程君问的心霎时如坠冰窟。

“大、大、大哥，您、您怎么、怎、么会、会出现、出现在这里？”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如同破碎的筛子，五指甚至无法紧握住唯一的武器。

“来，找你，阿娘，派我。”

神秘的斗篷人停顿了一瞬，补充道：

“杀你。”

程君问死死咬住了龋齿。

“大哥，我、我还不能死，窈淑，陆家小娘子还在等我、等我回去。”

斗篷摇了摇头，宽大的帽檐将面容完全遮掩在阴影下，只有近乎糖果般甜蜜的声音断断续续回荡在耳畔：

“我们，玩个游戏。”

他把玩起一枚闪烁着金粉荧光的佛币，顺势抛起：

“佛像为正面，题字为反面。”

“正，刀刺他。反，刀刺你。”

死神冷酷无情地宣读出游戏的规则，金质的佛币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随后轻巧地落于主人的手心。

程君问几乎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黑暗中，主掌生死的神明慢吞吞揭开赌局的谜底，随即爆发出几声渗人的嘲笑：

“君弟，是你哇！”

复仇少年闭紧了双眼，在令人不寒而栗的注视下将刀刃对准了自己，用力地刺下。

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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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易府的必经之路上，一辆装饰素净的宝盖马车迎着夕阳辘辘直行。赶车的马夫一袭尊贵的绯红劲装，马鞭飒飒，竟将一匹老马赶出了千里良驹的神勇气势，唬得来往行人纷纷躲避。

“居大人，劳烦你慢点，我家侍女有点晕车了。”

车厢内，清爽悦耳的女声如泉水伶仃，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幕哀声抱怨着，夹杂着对闺蜜的担忧与心疼。

被“礼貌”埋怨的居烛尘闻言却是满脸的愤慨：

“不是陆大娘子说时间紧迫吗？我堂堂影狩卫督查使屈尊做你们的车夫，大娘子不感激便罢了，倒是挑三拣四起来！”

“是、是，若是居大人能顺利申请到御令，咱们自然可以风风光光率领一群人去逮捕程君问，哪里需要劳烦您做我的马车夫呢？”

陆呦鸣反言相讥，一席话堵得居烛尘鸦口无言，脸色刹那间变得黑沉沉的。

没错，他这位堂堂正正的影狩卫督查使，居然申请不下搜查易府的御令。

与陆呦鸣会面后，小娘子也不浪费口舌，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推测全盘托出。

影狩卫的情报源甚少涵盖在这些小人物身上，居烛尘察觉到自家或许忽略了关键，立时返回大理寺，与茆寺正商议彻查易家上下。

易文公到底有半分帝师名分，又是天下文人心中的标杆，大理寺与刑部着实不想得罪，怎敢随意下令搜查易府全境。茆寺正不欲与影狩卫当庭翻脸，话里话外都在撺掇居烛尘进宫找陛下陈情，跪求下降圣喻。

居烛尘一眼便可看破这帮人的心思。

皇帝若是同意下旨，大理寺与刑部自然可以跟着圣驾面前的红人沾光，少不得在此案中立些功劳。皇帝若是不同意下旨，饱受斥责的也是他居烛尘，与大理寺和刑部有什么瓜葛？要是能够借机解散了影狩卫，那才感情好呢！

他见惯了官场中的尸位素餐之辈，故而只是冷哼了几声作罢。到底时间不等人，居烛尘主动叩响了宫门，却被告知今日晏帝与明妃携伴出游，至今未归。

此次帝妃乍然出行，护卫全都交给了御林军负责，烈火烹油的影狩卫是半点好处也没沾上。

事到如今，来不及揣度皇帝多变的心思，不如立下大功，方有底气重夺圣心。

没有御令，他便打算自己偷偷溜进去侦查。

他先行返回见面的茶楼，将现今的窘境悉数告知于呦鸣娘子，嘱咐她回府等候消息，万不可轻举妄动。

陆呦鸣却死活不肯点头，甚至表示要屈身陪同。

“胡闹！你一身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娘子，跟着去能做什么！”

掀开帷帽的花王娘子毫不避讳地抬起高昂的头颅，盛满星河的眼神中闪烁着难以压抑的兴奋光芒：

“居大人此言差矣，正因为我非匹夫而是小娘子，才能顺理成章混入易府行事。”

“尊上对你避而不见，怕是对此事另有打算。你若贸然插手，恐会失去帝心。”

居烛尘脸色微变，影狩卫根基单薄，恰如无根浮萍，失去了帝王的恩宠，眨眼间便能落得个灰飞烟灭的凄凉下场。

“我想去，不是为了易家，也不是为了你影狩卫，一切都是为了了结我妹妹最后的隐患！”

“一家姊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好歹算是替我入了深宫，做姐姐的怎么也得投李报桃。”

少女的嘴角再次飞扬起恣意绝情的微笑：

“‘有时并肩相爱怜，得成眷属都有缘’，青梅竹马若是没了缘分，还是由外人来斩断这份孽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