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纵横二

亥时之初。

宇文素推开门，见会稽王正面壁而坐。她稍一迟疑，然后故意加重走路的声音，而他却纹丝不动恍若未闻。这个幼稚鬼又要唱哪出？

宇文素心里忐忑，于几案边端方雅正坐好，踌躇半天叫了一声:“王爷。”

会稽王缓缓转过身子，微微点了一下头，一只手捂着脸，手掌则按在嘴角边缘。

“怎么了？”宇文素朝前抻头。

他放下手，嘴角上的伤痕清晰可辨，结了层疤看起来像极了上火起的疮。宇文素一下没绷住哈哈哈笑了出来。会稽王寒星般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不快之色。

宇文素见状立即肃容屏气，一本正经的说道:“给我看看。”

会稽王极不情愿的转过脸，宇文素仔细看了一下，伤口竟有些开裂。想是西北的天气过于干燥，而会稽王一直生活在温润的江南，突然换了环境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她微微的气息轻拂于面，有些微温又好似有些微凉，隐约可见眼里的迷惘与未混的天真，那神情甚是洁白无邪，是一种天质自然不染纤尘的纯净。吉光片羽，便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原来，即使离得这样近，也终是永远无法触及。

“无事。临睡前涂点精油即可。”宇文素起身准备撤离。

会稽王却低声嘟囔道:“本王饥不可忍。”

宇文素立即顿住脚步，见他垂着眼帘，一副幼稚堪怜的神情，心里一软，重新屈膝端坐。

但是，从前不是说过戌时（晚上十九点－二十一点）之后绝不进食的么？

小心翼翼试探:“着仆人送吃食过来？”

“本王吃不惯这里的吃食。”会稽王语声低沉。

宇文素一琢磨，天气没办法控制，吃的东西倒是可以。

“我去给王爷做吃食。”说完起身。

“本王有事要与你相商，不得离开。”会稽王仍然垂着眼帘，宇文素盈盈而立，这是要搞事情还是。

木立半晌。

绞尽脑汁，好歹想了个法子，宇文素说道:“着仆人送来火炉、器具、食材，一边煲粥一边说话？”

会稽王终于‘嗯’了一声。

宇文素总算松了口气。

好在火炉小巧方便，只是没有皮蛋，只能煲肉丝白粥，食材准备停当，置于炉上文火慢熬。

“这大半夜是在闹哪样？”魏无羡站在房顶看到府邸仆人一趟两趟往会稽王所住的院落来回折腾。

“王爷饥矣。”张重华说道，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爬到房顶。即便此刻立于顶上，仍不明所谓。

几人微顿。蓝曦臣淡淡一笑，目光遥注远方，脸上是没有人能明白亦没有人能解释的表情。

月明如水，辰星闪耀。远处袅袅飘来一把女子婉转幽咽的歌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使得西北的长夜更凄清，更寒冷。

“回吧。”那钦话声未落，人已掠出数丈。

几人相继回了房。

转眼，房顶上现出一条幽灵般的人影，长发披散，衣袂翻飞，长袍之下空空荡荡，竟好似没有躯体一般。他（她）朝着会稽王所处的方向呆立凝注。

蓝曦臣三人才回到厢房，一声凄厉尖锐的叫声让人悚然一惊。蓝曦臣略一思忖便心下明了，示意蓝忘机与魏无羡一起前往。

你当是谁，原来是乌云塔尔又犯了侵筋蚀骨症。魏无羡简直也差点嚎叫出来，眼前面目狰狞浑身扭曲之人竟然会是那个妖孽。就连蓝忘机亦觉得惊恐。

蓝曦臣飞快封住乌云塔尔的经脉。

她面色苍白冷汗直流，假发也早已错了位，原本妩媚妖娆的姿容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蓝忘机与魏无羡此刻才明白在阴山那晚，原来是这样的情况。蓝曦臣之所以要他二人同往也是为了避嫌，吃一堑长一智。

“你为何又要救我？”乌云塔尔幽怨的眼神看着蓝曦臣，吃力的说道:“那次是为了她，这次是为了什么？”

蓝曦臣直言正色道:“人有危难而坐视不救，非君子所为。”一言一行倒的确是谦恭有礼的君子。

乌云塔尔笑了一下，笑声里的意味极其复杂，似讥诮似苦涩又似动容，说道:“日后也许你会后悔曾救过我。”

蓝曦臣微怔，怕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

魏无羡忍不住说道:“你纵然不懂得报恩，总也不能恩将仇报吧？”

乌云塔尔咯咯咯的笑了一阵，意有所指的说道:“人与人总归不同，既然有人要做君子，自然就得有人来做小人。”

“你！”魏无羡气结。

“乌日娜塔是你的孩子？”蓝忘机突然问道。

乌云塔尔脸上遽然变色，反问道:“是又如何？”

蓝忘机淡淡说道:“素素要去辽东燕国救乌日娜塔。”

乌云塔尔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默然半晌，恨恨的说道:“要不怎么说她傻呢！”

她讨厌别人对她的善意，这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只想做个彻彻底底的恶人，谁都不欠谁都不在乎。

蓝曦臣三人也已想到乌云塔尔可能会出言不逊。总之再说无益，便折身回了房间。

“就是个妖孽！”魏无羡气的不得了，话锋一转说道:“素素就是傻！”

蓝忘机眼眸颤动，略微不安的看着他，瞅他这样八成是被气傻了。

蓝曦臣不禁哑然失笑，说道:“如若不然，你我又怎会在此？”

魏无羡略一顿，咧着嘴笑了。

会稽王细嚼慢咽的吃着粥，宇文素一旁默默看着。

“王爷，这两日我准备动身去往燕国。”

“食不言。”会稽王闷着头。

宇文素像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

“本王不放你去。”会稽王吃完粥放下勺子，面沉如水。

“已着人送信于谢安石，两边同时出发。”宇文素装作没发现他的情绪波动，甚是坦然自若。

“居然先斩后奏。”会稽王非常不悦，虽然心里比谁都清楚她的心思。

宇文素赧然一笑，理直气壮的说道:“总之定是要去，再说着人送信那会，王爷您也并不在凉州。”

会稽王一想的确如此，只好自己找个台阶下来，说道:“本王倒不是担心慕容儁，本王担心的是那些不明身份之人。”

“素素明白，经过这次之事，此后定会诸事小心。”宇文素说的十分简要，温和而坚决。

会稽王便不再说话。

宇文素起身:“夜深了，王爷也早些歇着。”

会稽王亦起身，想送她回去。

宇文素一眼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有些不忍，终是委婉的说道:“王爷断不能出门，这会子风正冷冽，再吹了风可就不好了。”

会稽王只好止步，她的关心与拒绝同样明显。他面上犹自凝结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以此来遮掩无处安放的失落。

出了院子，见蓝曦臣正伫立在沉夜急风中。

宇文素欢然跑上跟前，凝视着他声音绵软:“等很久了么？”

蓝曦臣看着她，甚是温柔:“并没有，刚到而已。”

她抿嘴含笑，心里感动非常，与他并肩而行。

蓝曦臣悄悄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宇文素倏然而滞，心里陡地一跳，但也并未挣扎，蓝曦臣便三分激动七分狂喜的紧紧将她握在手中。

回到房间，蓝忘机与魏无羡居然还在。见他二人手牵着手一起进来，蓝忘机略微有些尴尬，魏无羡却兴奋莫名。蓝曦臣只好松开了手。

“是打算在这儿睡软榻？”宇文素坐下看着二人直问。

“真的可以？”魏无羡欢呼雀跃，蓝忘机无语的看着他。

宇文素不禁哈哈大笑道:“羡哥哥，你真的是永远长不大！”

魏无羡胳膊搭在桌上，下巴杵在胳膊上，咧着嘴跟着笑，然后说道:“给王爷做了什么好吃的？”

宇文素……

蓝忘机……

蓝曦臣却突然笑了。

其余三人……

“咳，准备何时动身？”蓝曦臣屏息敛容望着宇文素。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最迟两日。”宇文素亦肃容正色。

蓝曦臣微微颔首。

“泽芜君真的要一起去燕国？”宇文素并不想他去，但也深知这次指定是劝不住了。

“当然。”蓝曦臣的口吻绝无半点可商量的余地。

“反正已由风闻司传信回云深不知处，泽芜君回不回也没关系。”魏无羡真的担心随时会出来个昙陀陀。他与蓝忘机虽说可以保护宇文素，但终归无法做到寸步不离，至少睡觉的时候是要分开房间，就算一墙之隔仍然存在风险。

而蓝曦臣，似乎可以不必隔着一堵墙。魏无羡的想法虽简单粗暴，但也的确如此。

“羡哥哥，你这两日瞅准时机给那钦来一段鬼笛陈情。”宇文素的话直让人头皮发麻。

“为何？”魏无羡不由得问。

蓝曦臣与蓝忘机亦觉得有疑。

她便将所看到的画分毫不拉的细细讲了一遍，听完直让人毛骨悚然，何况在夜半之时。

“原来如此，难怪见你总是望着那帷幔出神。”蓝曦臣喃喃道。

宇文素看着魏无羡说道:“要不，羡哥哥，你先给我来一段？”

其余三人……

“这，那个，之前不是给你来过了？在云深不知处的时候。”魏无羡咽了咽涎水说道。

曾经的确有怀疑过宇文素或许非人类，但宇文素的自我质疑听起来尤为诡秘可怖。

“为何会有如此想法？”蓝忘机看着她，不禁担忧分开的这些日子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宇文素摇摇头，一脸困惑，直言道:“我总感觉我不是我，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其余三人……

蓝曦臣沉思片刻，柔声说道:“从你出现的那天开始你就是宇文素。”

魏无羡直点头。

宇文素表情微滞，与自己和解的那种口气说道:“也对。”

“她是其其格。”外面突然有人说话，语声沉厉，有如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