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子吹进来,帘幕微微波动,一如她的心潮起伏。
窗纸上似是涂了一层油漆,亮的就好像是镜片,一片上面照着她的身影,另一片上面则是他的。
他没有动,没有再开口,但也没有放手。
几次都未挣脱,她便也不再动,也未说话。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仿佛要凝成一瞬静止的时光。
默然良久,她柳眉微蹙,似嗔似怒,他的目光中似乎也有了笑意。
“你不会逃走,我才会放手。”慕容儁语气斯文,手上却更用力。
宇文素毫不犹豫猛点头。慕容儁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他才松开手掌,宇文素飞也似的向门边逃去,他却比她还要快,像座山一样挡在她身前。
宇文素眼看没辙,气呼呼的转过身,找了个地方呼通坐下。
慕容儁朗笑出声,平生第一次为了要留下一个女人而如此不顾形象,却又莫名觉得甚是有趣。甚至比打了一场胜仗还要让他觉得得意。
“你莫要惊慌,一会便送你回去。”慕容儁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哦。”她的脸色总算和软了些。
“从未被人如此刁难过?”他似是随口一问,他只不过想了解她与旁人如何相处。
宇文素轻轻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会稽王的幼稚行为,让她半夜来回走了十几里路,故意撕碎信笺让她重新拼合……她的唇边不知不觉漾起一抹浅笑。
而他脸上的笑容却瞬间消失了,脸色渐渐变得阴郁。目光也变得冷峻,仿佛千年不化的冰山。他知道这抹温柔的笑意是属于旁人的,也许是蓝曦臣,也许是司马昱。
“你是如何去的云深不知处?”根据贺赖拔的消息,宇文素是因为倾慕蓝曦臣所以才去的姑苏,但他想知道真实的情况。
宇文素一怔,便将那个‘悲惨的故事’讲了一遍,不记得家在哪里,也不记得如何去的姑苏,然后被蓝忘机与魏无羡‘捡’回了云深不知处。
慕容儁定定的看着她,很明显,这个故事一听就是瞎编的,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他们,都对你好么?”他不由得又想起贺赖拔的那些小道消息,眼前之人不单倾慕蓝曦臣她还倾慕蓝忘机,且与魏无羡是勾肩搭背的闺中密友,与蓝思追蓝景仪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慕容儁想到这里,刚刚端起的茶盅又陡地放了回去,眉头也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当然,对我都好。”宇文素笑着说,云深不知处的回忆仿佛已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但回忆起来总让人觉得无比幸福,她甚至很挂念蓝老头。
慕容儁微微颔首,不知是欣慰还是嫉妒。
“蓝宗主心胸宽广,教人钦佩。如若换作旁人,怕是很难真的做到鼎力相助。”慕容儁正色说道。
他很不理解蓝曦臣与会稽王之间那种莫名其妙的友好关系,他一度怀疑是不是有人别有用心。
而通过一次次的事件,他不得不承认,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他永远不可能做到。
他很嫉妒,这也让他的欲望更加强烈。
“泽芜君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他觉得对的事,就会不遗余力的去做。”宇文素直言正色道,脸上与眼底皆是满满的崇拜倾慕之情,甚至充满了骄傲与自豪。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根本是为了你?”慕容儁脸上的阴郁之色更盛了,他喜欢这双明澈干净的眼眸,却并不喜欢它为别人发光。
宇文素微滞,接着笑语天真的说道:“往小了说,是为了我;往大了说,是为了天下苍生。双赢,有何不妥?”
慕容儁怔住了,从未曾想过,她会如此旷达通透,他也从未曾深入的想过这个问题。心里突然滋生出一种恐惧,无疑,这是一群强大的对手。
西北。贺兰山。山之巅。
这里到处都种满了曼陀罗,曼陀罗的花香本身就具有让人迷失致幻的毒性。虽然蓝曦臣装了很多灵草末(甘草)藏于身上,因为谢安告诉他灵草或许能解曼陀罗的毒,而他觉得并没有很明显的效果。
他觉得自己中毒已深,像是幻觉,又好像是在做梦,是梦还是幻觉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幽深的夜里,托娅坐在他的床榻边上,一直在抽泣,虽然她极力压抑着,蓝曦臣却仍被她的哭泣声给惊醒了。
他微微睁开眼眸,静静地看着她,黑暗中托娅脸的轮廓也愈来愈清晰,她脸上的泪珠依稀泛着微光。
“吵到你了。”托娅突然说话,她的语声轻柔,轻柔的好似一片羽毛。
蓝曦臣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其实这也算是一种回答。
“她,她还好吗?”托娅哽咽着问。
蓝曦臣怔了怔,她所问之人想必是其其格,恐怕也会是素素。
他微微颔首,他确定她看得到自己的回应。
托娅果然看到了,她抹去泪水,短暂的笑了一下,鼻音很重的说道:“谢谢你。”
蓝曦臣怔住了,一时竟也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谢谢你,能够陪在她身边,我,我很感激。”托娅在黑暗中摸索着,两只手紧紧握住了蓝曦臣的手。
在这一刻,蓝曦臣很确定,这是一双属于母亲的手,温暖而悲伤。但他却迷茫了,托娅像是突然间换了个人。
“你不用感到迷惑,我与阿丽塔原本也是两个人。”托娅微笑着说,她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
“阿丽塔?”蓝曦臣喃喃道。
“你之前见到的是阿丽塔,阿丽塔是沙漠里的金子。而我,是沙漠里的水。”托娅说道。
沙漠里的金子,沙漠里的水,一个诱人迈向地狱,一个救人于性命。但世上又有多少人宁愿为了金子而放弃活下去的机会。又有几人真正能够明白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我走了,她回来了。我还会来看你。”托娅慌张的说完话急匆匆的跑掉了。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蓝曦臣怀疑方才会不会真的只是一场梦。可就在他极不确定的时候,一个人带着一股绝非善意的气息突然闯了进来。
他凝神一看,不由得坐了起来,惊呼道:“托娅!”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吗?我是阿丽塔!”‘托娅’言辞冰冷,语气尖锐,一挥袍袖桌上的盏灯便亮了。
蓝曦臣悚然心惊。
“那个贱人居然敢来找你!”‘托娅’面上俱是悲愤与哀伤之色,恨声道:“从小就是如此,只要我喜欢的她都要抢!”
蓝曦臣说不出话,只是仔细打量着,原本以为托娅与阿丽塔或许是对双生姐妹。但很明显是一个人。
“你不用想不通,老实告诉你,这个外壳的确是那个贱人的。”阿丽塔在床榻边坐下,一如方才的托娅。
只是她的面容冰冷,且隐隐透着一股杀气。
蓝曦臣并未打算开口。很奇怪,明明是同一副躯壳,一个让人怜悯,一个却惹人厌恶。
“谁叫你们男人都爱她这副长相,”阿丽塔冷冷道:“就算知道她不男不女,你们却还是爱她,真不知道是她贱还是你们这些男人贱!”
蓝曦臣缓缓躺下并阖上了眼帘,顺便把耳朵关上。
阿丽塔见状越发的愤怒,阴恻恻的语气说道:“她抢了我的一切,我势必要让她后悔!”
蓝曦臣却像是睡着了。
阿丽塔俯下身贴在他的耳畔小声说道:“如若是妹妹给哥哥生孩子,你说,这是不是很刺激?”
她的声音诡秘宛若幽灵。
蓝曦臣倏然睁开眼睛,虽未开口,但他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抽动。
“哈哈哈哈哈哈。”阿丽塔鬼厉一样的狞笑让人毛骨悚然,并用柔媚至极的声音与他说:“蓝曦臣,你放心吧,我定会让你亲眼目睹这一切的。”
阿丽塔走后很久,蓝曦臣的心跳仍然狂乱。
那钦并非其其格的亲哥哥,这是乌云塔尔亲口所说。难道,是乌云塔尔在说谎?还是另有隐情?
他心念数转,那钦能够召唤亡灵,而素素可以吹响骨哨,这些都是非嫡系血脉而不能为。
那钦究竟是谁的血脉?素素又是谁的血脉?
他们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又究竟是谁?
不管那钦是不是她的亲哥哥,都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蓝曦臣豁然起身,于门边伫立片刻,便悄无声息的掠了出去。
贺兰山的瘴气很浓,光线极弱。他凭着记忆仔细分辨去往姑藏城的方向,而恰在这时,一条仿若鬼魅般的幽灵从眼前飘过,飘飘然的撞进了山体里面。
蓝曦臣不敢呼吸,也不敢动弹,紧紧贴在岩壁上。冷汗涔涔,他甚至觉得这又是曼陀罗的毒性产生的一个幻境。
胡思乱想间,一只冰冷冰冷的手臂抓住了他,他的心跳骤然停止,微微侧过头,他忽然发现漆黑的夜色中,一对闪耀着玉石之华的眼眸正在看着自己,那眼里是喜悦与诧异交织的情绪。
“那钦。”蓝曦臣轻声道,他的眼里便也流露出喜悦之色。
那钦似乎点了一下头,也许是两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心中的疑问,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那钦拉着蓝曦臣往方才幽灵消失的山体撞去,原来,这岩壁下竟有个秘洞,二人相继钻了进去,秘洞里的甬道甚是曲折深邃,但繁复中又似乎有着某种规律。
岩壁上有人工凿成的方格,每一个格子里嵌着一盏精雅的铜灯,每一盏铜灯都已被点燃。
甬道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油脂燃烧的气味,有些岩壁上甚至长满了青苔,缝隙里似有小蛇在游动。
愈往里走湿气就愈重,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甬道深处却隐隐传来了声音。
听这声音,莫非是,二人四目相接,悚然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