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背后是明朗的晨光,她就站在晨光里,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眼底有些淡淡的惊慌之色,但她又伪装的很好。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同样骄傲同样自信,却也同样冷淡。
他的语气虽然冷淡,但眼神远不及第一次见时的那般冷淡,他的目光渐渐柔和,他也并没有在笑,脸上却充满了温和的笑意。
宇文素暝思片刻,脑子里闪过很多词汇,比如‘结草衔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等,总之不会有以身相许。她在这些词汇里仔细筛选。
往他跟前缓缓进了一步,又一步,脸上的表情凝重而庄严,似乎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绝,说道:“素素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
慕容儁哑然失笑道:“我为何要你做牛做马?”
宇文素抿着嘴,似乎有些不舍与无奈,嘟着嘴说道:“这次出来时间太久,虽然泽芜君又帮我带了一些,可也所剩无几。”
慕容儁不禁有些好奇,直看着她。
她解下锦袋,从里面缓缓掏出几颗不明物体,慕容儁先是想到珠宝之类,毕竟这锦袋是她随身携带之物,定是无比珍贵。后又觉得不可能是珠宝,她也不会是喜爱那些俗物之人,难道会是什么灵丹妙药?
拈了两颗轻轻放在他掌中,然后煞有其事的说道:“这个是黑糖话梅,提神醒脑的糖,或许,也能续命。可谓是稀世珍宝,并不易得。”
慕容儁怔住了,从未见过哪个人会把一颗糖看的如此重要,简直视若生命般。尤其她的脸上似乎隐隐透着某种‘神圣’之光,他立即觉得这黑糖话梅也许就是灵丹妙药。
(以至于他在垂死之际终于舍得吃了一颗,也终于含笑于九泉。此为后话。)
他忽然笑了起来,仿佛得到了仙人的恩赐与祝福。连原本冷峻傲慢的眼神也温柔欢悦的要化开了。
“两清。”他握紧拳头,将那两颗黑糖话梅紧紧攥着,就好像溺水之人终于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
宇文素也笑了,笑声明朗清越,接着剥了一颗放在自己口中,雀跃的出了屋子。
剩一人在那里发呆了很久很久。
西北。贺兰山。山之巅。
小楼还是昨夜的那栋小楼,而里面的一切却又变得截然不同。每面墙上都有窗子,推开窗便能看到青山白云,朝阳正缓缓升起,风中飘浮着木叶的清香。
‘托娅’准备了吃食,邀蓝曦臣四人过去用膳。
长廊还是昨夜的那条长廊,却也变得甚是亮堂,两边的岩壁上皆画有壁画,线条极为简单,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诡秘,仿佛每一幅画都是活的,尤其是每幅画中那个披着红色披风的男子,像是随时会从画上走下来。
蓝曦臣三人不约而同的看着那钦,那画中的男子也许早已走了下来,就在他们身边。
那钦倒像是没有看到一般,脸上仍是冷冽中带着忧郁之色。
用膳的大厅极大,只有一张桌子,而这张桌子也几乎将整个大厅占满。‘托娅’坐在长桌的一头,另一头坐着乌云塔尔。长桌两边分别有数把椅子,四人默契的分成两组坐到了两边。
长桌宽有丈许,长度却约摸有七八丈。魏无羡坐下以后也几乎忘了进食,他忍不住东张西望,甚至皱着眉努力将视线集中在一个点上,因为他几乎看不清‘托娅’的五官了。长桌太长。这是担心吃饭时候被别人吐口水么。
更加诡异的是,明明是白天,桌上却点着烛火,每一盏烛台上面有十二根蜡烛,烛台共有六盏。
那钦像是司空见惯,坦然淡定的优雅进食。蓝曦臣与蓝忘机也在进食,只有魏无羡还在扮演好奇宝宝。
食物种类虽然不多,却也是荤素搭配甚是合理。牛肉烤得很嫩,水煮的清菜不知道加了什么调料,居然甚是清新爽口,还有酥松的薄饼香脆可口,新鲜的羊奶醇香浓郁。
用完膳。六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过来收拾桌子,并将沏好的茶与水果、小食端了上来。
“怎么都是这么小的孩子?”魏无羡惊声道。
比他更诧异的还有蓝曦臣,他曾寻遍此处,并未发现还有旁人。
“孩子?”‘托娅’娇笑道:“真没想到让人闻风丧胆的夷陵老祖竟然如此单纯可爱。”
魏无羡明智的闭上了嘴,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乌日娜塔。
“有一个杀人组织,专门培养特殊的杀手。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会被强制服用一种抑制身体生长的药物,”‘托娅’面上仍带着春花般娇媚的笑容,缓缓道:“即便长到二十岁,三十岁,看起来仍像是个几岁的孩子,也可以说是侏儒。”
几人悚然动容。
“当然,除了身高与面相看起来像孩子,其他的,与成年男子无异。”她笑了,带着深意与暗昧的眼神看着眼前四个俊美的男子。
原来如此,魏无羡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乌云塔尔,后者正垂着头,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而蓝曦臣却不由得感到后怕。
谁也不会想到杀手会是一个几岁的孩童,正常人也绝不会提防一个孩子,所以更容易得手。
“我等也并不想与你结怨,希望此后莫要再纠缠。”蓝曦臣直言道。
“你们还没有听我讲故事,听完了再说其他的吧。”‘托娅’温柔的笑着,而她的每个字里面都带着怨恨,让人只觉得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尤其是那钦,你难道不想了解么?”
“并不想。”那钦凝视着烛火,声线低沉而冷淡。
“可我却很想讲故事给你们听。”‘托娅’的语气同样冷淡。
没有人再开口,因为深知这个故事恐怕不听不行的。
“二十年前,昙陀陀大婚之日,他的一位好友被他灌醉留宿,那夜,他将自己的新娘子悄悄的送到了他好友的床上。”‘托娅’脸上同时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神情,似怨恨又似感激。
“只因,他不知在哪里得到的消息,他的那位好友生来可以召唤亡灵,他所生的孩子也一样会具有这种魔力。”
“所以,他要借种。”‘托娅’笑了,一种殊无笑意的笑,任谁都看得出她就是那个被新郎亲自送到别人床上的新娘子。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只是一夜,他的新娘却爱上了他的好友,”她又笑了,却是甜蜜幸福的笑容,“楼兰王阿宥连温润多情,叫人如何不爱,”
蓝忘机与魏无羡悚然动容,原来那人竟是楼兰王。
“昙陀陀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夜之后,他居然失去了作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尊严。”‘托娅’目中露出快意。
“啊?”魏无羡终于忍不住发出疑问。
“因为那一夜他一直躲在窗外偷听,楼兰王与他的妻子整夜男欢女爱龙吟凤哕。”
魏无羡又闭上了嘴。其余人亦是一片沉寂。
“现世现报,昙陀陀此后再也无法人道。”‘托娅’冷笑道。
“这些事很重要么?”魏无羡又问。
“当然,因为那钦的亲生父亲正是楼兰王阿宥连!”‘托娅’陡地提高了声音。
蓝忘机与魏无羡四目相接,原来如此。
“可是第二年楼兰王阿宥连却要迎娶那个贱人!”‘托娅’咬牙切齿,语气里充满了恶毒的嫉恨。
“他们大婚之日,昙陀陀的妻子却在为楼兰王产子,”她的目中泪光莹然,
对往事沉痛的追忆让她伤心欲绝,抽泣道:“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他见到那个贱人的时候他根本就什么都忘了。”
‘托娅’伏在桌上痛哭。其余人心里亦是一片凄然。那钦凝注着烛火,眼里的忧郁那样深。
“可是,第二天楼兰王阿宥连却失踪了,那个贱人也不见了。”她抹去泪水,又恢复了一贯的优雅娇媚,接着说道:“昙陀陀将他的妻子献给了宇文逸豆归,他的本意是要献给慕容皝,奈何慕容皝城府颇深,昙陀陀担心自己的阴谋会被识破。而段氏段郁兰又太刻板,且不好色。”
“为何要这么做?”魏无羡临时客串捧哏。
“因为他最终的目的是要代替宇文逸豆归,”
‘托娅’冷笑道:“他不仅代替了宇文逸豆归,那钦也代替了宇文陵。宇文陵是宇文逸豆归的嫡长子。”
“夺魄?”魏无羡问。
“差不多。其实宇文陵比那钦年长六岁,昙陀陀做了宇文陵的师傅,将他带到天山授他武功与巫术,就在这期间他做了手脚。”
“做了什么手脚?”
“他不让宇文逸豆归与宇文陵见面,说是锻炼宇文陵的鹰隼之气,然后喂宇文陵吃那种抑制身体生长的药,宇文陵十岁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五六岁,十六岁的时候看起来仍然像五六岁,而那钦十岁的时候却长得很高大强健,十年未见,宇文逸豆归自然无法辨别。”
她突然恨声道,“何况,昙陀陀又将那个贱人也献给了他,宇文逸豆归本来就是个贪恋美色的蠢货。”
“她,她她她,不会是其其格的母亲吧?”魏无羡问。
这已经很明白了,她口中的那个‘贱人’正是托娅本人。
“不是她还能是谁!”‘托娅’带着刀锋般的杀气,“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躲得过她的魅惑之术。”
“宇文陵如今何处?”那钦突然截口道,对于那个陌生无辜的孩子充满了深深的歉意,他的面上不知不觉间露出一片黯然之色。
“早就死了,据说是被派去行刺月氏国的国王时被杀掉了。”‘托娅’极冷淡的说道。
众人陷入沉默。
“其其格,是不是楼兰王与托娅的女儿?”那钦问,这也是其他人心中的疑问。
几人同时看向她,长桌很长,她脸的五官有些模糊,像一个幽灵般坐在那里。
“她怎么可能会是楼兰王阿宥连的女儿?楼兰王只有你这么个儿子!”‘托娅’气急败坏的喊道。
很明显,她的心里不允许楼兰王有别的女人,所以这句话的可信度并不高。
“不管怎样,素素终归是无辜的。你不要伤害她。”蓝曦臣正色道。
“她无辜,她的母亲却并不无辜,她母亲夺走了我的一切。何况,她身上的小鱼胎记可以复国,可以复国!”‘托娅’霍地站了起来,瞪着眼前的几人,仿佛自己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
“是不是只要帮你复了国,你就不会伤害她?”蓝曦臣亦站了起来,如朗朗明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几人心里似是已认定宇文素便是其其格。至少首先把她当成其其格保护好,这是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因为想要伤害她的人,也全都把她当成其其格的。
“精绝与楼兰。”‘托娅’道。
“好。”蓝曦臣爽快答应。
“我凭什么相信你?”‘托娅’带着讥诮与质疑。
“凭我等,全都爱她。”那钦起身玉立,带着王者的威仪与一言九鼎。
他如此明目张胆,却让人觉得甚是坦荡磊落,毫无半点轻薄之意,甚至让人不自觉的想要拥护他。
蓝曦臣面露感激的笑容,那钦亦还以真诚的一笑。
只有‘托娅’眼中的嫉妒怨恨像火一样在燃烧着。
“这又关精绝什么事?”魏无羡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因为托娅正是精绝女王。”蓝曦臣道。
蓝忘机与魏无羡悚然心惊,原来素素竟然是精绝女王的女儿。
魏无羡眯着眼,心说难怪她从来都是一副‘我是老大我说了算’的大王气势。原来真的是个大王。
“复国,总归不可能是一日两日就成了的,待我等回去商榷一下。”蓝曦臣道,“还有,小鱼胎记已被素素自行用刀划了几下,怕是没有那个作用了。”
那钦无比骇然的看着他,仿佛在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而蓝曦臣眼底的愧疚与自责让他顿时又释了怀。
“哈哈哈哈哈,那胎记纵然连皮揭了去照样有用。”‘托娅’失心疯一样的狂笑。
蓝曦臣几人只觉得浑身僵硬,像是被人突然间扼住了喉咙。
“期限。”那钦冷冷的看着她。
“你为何没有问我昙陀陀究竟是什么人?”‘托娅’突然问道,同样冷漠的语气。
“那些已然不重要了。”那钦直言道。
“好。”‘托娅’道:“三年,我要看到精绝与楼兰重见天日。”
“三年中,你不要出现,更不要做任何伤害她的事。”那钦道。
“那是不是就代表我可以伤害除了她以外的人?哈哈哈哈哈哈。”‘托娅’笑着离开座位扬长而去。
“她没有这么好对付的。你们还是小点心吧。”一直默不作声的乌云塔尔突然开口了,且甚是正常的语气。没有嗲嗲作怪,甚至带着关切。
“昙陀陀是谁?”那钦虽然不想知道,但魏无羡很好奇。
“他是楼兰王一脉的旁支,也算是楼兰王阿宥连的堂兄。”乌云塔尔道。
那钦缓缓坐了下去。
蓝曦臣走到窗前,推开窗子,贺兰山风景如画,就像云深不知处。
“那,那那那,那钦的母亲,”魏无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一直看着那钦,如若那钦不悦他便会不问了的。毕竟,这也算是在伤口上撒盐的一种行为。
“她是精绝女王托娅的表妹。”乌云塔尔道。
短暂的沉默后。
魏无羡又问:“其其格是楼兰王阿宥连的女儿还是宇文逸豆归的?”
乌云塔尔摇摇头,说道:“这其实是个谜。也只有托娅自己知道。”
“还有我知道。”那钦凝视着烛火,像在凝视着某个未知的远方。
燕国。龙城。世子府邸。
“西域有消息传来。”含章躬身道。
慕容儁示意他说下去。
“当时是有传闻其其格是楼兰王阿宥连与精绝女王托娅所生,但是,”含章顿了一下,“另外查到,”
慕容儁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另外查到,其实大婚当夜楼兰王阿宥连已然不知去向,并非是隔天才失踪不见,所以,并不确定其其格究竟是谁的女儿。”
“继续查,查不到就不用活着回来。”慕容儁说道。
“是。”含章领命而去。
出门时碰见宇文素,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宇文素低声道:“后花园之事多谢。”
含章微顿,面容一凛,接着拱手告辞。
宇文素看着他的背影,渐渐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