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贺兰山上的寒气愈来愈重,空气中飘浮着木叶的清香,几声鸟啼划破苍穹,那弯新月还遥遥挂在天上。
并没有人留意这些。依山而建的小楼上,窗里面仍亮着灯,灯光将两条人影投射在窗户上,两条人影离得很近,简直就像是黏在一起的。
蓝曦臣的心脏直往下沉,他还记得就在几个时辰前托娅看着那钦时,那种甚是爱慕的眼神。
“居然在玩亲亲。”魏无羡昂着头喃喃道。
蓝忘机微微抬眸,片刻眉头便蹙了起来,心中有些疑惑。蓝曦臣的眼里也充满了迷茫。他一直觉得‘托娅’极有可能是那钦的母亲,如若真是这样,动起手来也难免会畏手畏脚。
“去看看。”蓝曦臣话音未落人已掠到了楼下,蓝忘机与魏无羡随后跟上。
蓝曦臣之所以先一步,是因为他早已将这里仔细摸索过。而当他迈上石头砌成的台阶后,他觉得也许自己错了。
蓝忘机与魏无羡同样觉察出了异常。
方才看到的人影明明就在小楼的第二层,而这台阶却像是永无止境,三人一直重复着抬起脚落下脚的动作,在黑暗中默默走着,至少走了有十座小楼那么高,却又仿佛仍在原地打转,这感觉极为诡秘可怖。
脚步声与喘息声很轻微,却也很清晰。
这是一个极封闭的空间,没有任何光亮能够照进来,当然也不会有风。
“见鬼了。”魏无羡嘟囔道。
蓝忘机掏出火折子,火光并不明亮,却也够用。
蓝曦臣往一边迈开几步,手指轻轻抚了一下岩壁,接着一撩,那岩壁竟被他撩到了一边,岩壁之下一条长廊黝黑深邃。
三人鱼贯而入。
长廊里亦没有灯。也看不到外面的天光。
蓝忘机手里的那点火光愈来愈微弱,好似即将要被黑暗吞噬。很明显,这里也是一个极封闭的空间。
蓝忘机索性将火熄灭,三人静静伫立,以为眼睛能够逐渐适应黑暗。然而并没有。沉静下来后,听觉倒是变得格外灵敏。
让人窒息的黑暗深处,隐隐传来了让人血脉偾张面红耳赤的一种声响,这种声响里面时而夹杂着说话声,其中一人声线低沉带着丝丝沙哑,说不出的妩媚撩人,她也的确喜欢撩人,她正是乌云塔尔。
而另一人,他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又不是很确定,有些稚嫩,又有些像是孩子的童音。
“乌日娜塔!”
三人悚然动容。寒意一瞬间自脚底往上蔓延直至全身,就连头皮也都开始发麻。
“好看的男人从来都中看不中用,你说是不是乌云塔尔,嘿嘿嘿,”乌日娜塔语声时高时低,邪恶的狞笑声却很刺耳。
“嗯。”乌云塔尔仍然是只要开口说话就好像在呻、吟一般,也许,她此刻真的是这样。
“蓝曦臣能像我一样吗?除了我,谁能满足你?”乌日娜塔陡然间提高了声调,似乎故意要让别人听见一样。
三人不由得想起他当初说蓝曦臣的那句‘全是因为你,她才不要我了。’原来指的是乌云塔尔而非宇文素。
“小点声,你偷着上来生怕她不知道还是怎样?”乌云塔尔压低声音,但很快又发出了那种高亢的奇怪的叫声。
“要找到那钦。”蓝曦臣低声道。
蓝忘机重新掏出火折子,恰在此时,长廊里骤然间燃起了灯火,且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方才的黑暗太黑,此刻的光亮又太亮,极度的反差让人极度的不适。
明亮的灯光下,眼前甚至出现了一团一团的黑影。
“是不是很意外?”托娅一袭华丽明艳的宫装,亭亭玉立于长廊的尽头,娇艳欲滴的脸上正带着无比动人的笑容,看起来像一朵诱人去往地狱的曼珠沙华。
蓝曦臣三人谁都没有说话,眼神也都没有从她脸上移开,彼此心照不宣,这个女人必须要眼都不眨一下的盯着才行。
“那钦就在这里,你们可以去看看。”她说完玉手轻轻一挥便打开了一扇门,那扇门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她的声音温柔甜美,一如她美丽动人的眼波,娇声道:“天快亮了,且去睡一会,睡醒了,我讲故事给你们听。”
她温柔的笑着,随手又打开了另一扇门,她扭身进去,然后从门里面传来一声惨叫,似乎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当然还有乌云塔尔没有人腔的尖叫声。
“下贱的东西。”托娅的语气突然变成了锐利的刀锋,接着是有物体被抛出了窗外,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有些支离破碎。
看到那钦躺在榻上,睡得很安稳,蓝曦臣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素素定要我与魏婴前来。”蓝忘机略有担忧,毕竟对于蓝曦臣来说,更希望他们守护在宇文素身边。
蓝曦臣无奈的笑了一下,虽然无奈,却带着深不见底的那种温柔,说道:“我也想过,她定会如此。”
蓝忘机微微颔首,魏无羡拎着水壶大口大口的灌着,咕咚咕咚,似乎那水甚是甘甜。
蓝忘机定定的看着他,直到被他发现,魏无羡有些呆滞的说道:“水里,难道有毒?”
“并没有。”蓝曦臣朗然而笑,对于托娅来说又何须用毒。
魏无羡咧嘴一笑,继而一本正经地悄声说道:“不如,我们扛着那钦一起走吧?”
蓝曦臣与蓝忘机四目相对,蓝曦臣的确有些心动,他想念宇文素,很想很想。
“你们四人,若是少了一个,我就会从她身上割下一块肉来,也有可能是整条胳膊,甚至整条腿。”托娅的声音骤然响起,冷如远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蓝曦臣的冷汗瞬间流了出来,他自然听得出来‘她’指的是谁,他自然也深知托娅也真的做得出来。
蓝忘机也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眼帘。
“你要是敢胡来,本人就把你剁成豆腐渣,比豆腐渣还渣的渣!”魏无羡只觉得胸口有团怒火烧的他快要不行了。
“哈哈哈哈哈,那你就试试看!”托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虚虚实实,忽远忽近。
魏无羡倏地坐下,似是叹了口气,又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留下来灭了她再说,反正素素那里还有慕容儁。”
蓝曦臣与蓝忘机同时看他,带着一些茫然。
魏无羡嘟囔道:“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这些西域妖孽根本不敢动慕容家的人?”
二人仔细思忖,的确如此。
只是蓝曦臣的情绪却略微有些复杂,魏无羡便立即闭上了嘴。
燕国。龙城。世子府邸。
晨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子里,有些地方变得明亮,而阳光没照到的地方却越发显得幽暗。甚至比没有阳光的时候还要幽暗。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慕容儁唇边便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带着温柔的顾盼等一人,等她推开门来到面前。
宇文素亲自动手做了吃食,她只知道人在服药前是需要先进食的。所以,半夜才会投喂慕容儁。现在又要投喂,因为要服药。
“我,并不饿。”慕容儁显然有些不解,这才天亮没多会。
“但是,你要吃药的。”宇文素哪管那么多,挖了粥直喂。慕容儁只好硬塞。
“我这算不算因祸得福。”慕容儁调侃道。
宇文素一怔,勉强笑了一下,曾有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有些猝不及防的心酸,她微微垂下头,若无其事的收拾碗勺。
睿智的慕容儁自然也猜到了个大概,他亦若无其事的换了话题,问道:“为何又着男装?”
眼前不由浮现起她某个过于丰盈的部位,心跳陡地加速,连忙望着锦帐的顶上以此分散注意力。
宇文素笑道:“时机未到而已。”
“时机未到?”慕容儁看向她,她眼底的酸涩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神秘之色。
他忍不住又问:“着男装究竟是为了什么?”
宇文素笑的更欢快了,然后神秘兮兮的说:“姑苏蓝氏男弟子与女弟子是必须完全分开的,包括授课都得分开。只有特殊的日子才能见到。”
慕容儁不自觉的也露出笑容,问道:“所以?”
“为了能够留在泽芜君身边,所以才会如此。”宇文素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炽热的倾慕之情。
慕容儁的笑容瞬间凝结,就连语气都变得极为冷淡:“你女扮男装原来是为了蓝曦臣?”
宇文素开心的直点头,甚至都没发现他的异样。她甚至也没发现自己与慕容儁之间奇妙的变化,一种近乎无话不谈的奇妙关系。
友情,原本就是因为相互了解而产生的,有些时候这种非敌非友的关系反而更容易让人袒露心扉。
两个人原本也极相似,那种默契并不是谁都有的。
慕容儁闭上眼眸,二人共居一室,每天都在一起,
一直以为她心里的那个人是司马昱,没想到竟然是蓝曦臣。转念一想,蓝曦臣倒是可以做到一夫一妻。突然感觉伤口被撕扯着,很疼,一直疼到心口。
他陡地睁开眼眸,直看着她,说道:“你却为了司马昱做了这么许多。”
宇文素尚沉浸在对蓝曦臣的想念中,一下没反应过来,似呆了呆,甚是天真无邪的说道:“这又不冲突。”
慕容儁怔住了,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万事皆有轮回。这世上原本也不可能有不求回报的付出,也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付出。而她,却的确是这么做的。
看出他的疑问,宇文素只好将那个从未对旁人提及的秘密说了出来:
“我第一次看到王爷的一件趣事,那会还没有见过王爷,我就想着,如若有机会遇见他,我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好这个心地柔软善良的人,护他一世周全。”她眼里闪耀着勇气与决心的光芒,却也带着一种极为热烈真挚的情感,极美极动人。
慕容儁不禁问道:“是何趣事?”
“王爷还在任抚军将军的时候,他坐床上的灰尘从不让人擦去,见到老鼠在上面走过的脚印,认为很好。
有个参军看见老鼠白天走出来,就拿手板把老鼠打死,王爷为此很不高兴。他的门客提议处罚这个参军。”
她清清嗓子,接着模仿会稽王的声音朗声道:“老鼠被打死了,尚且不能忘怀;现在又为了一只老鼠去损伤人,恐怕不行吧?”
慕容儁果然又怔住了,她眼里的情感那样真那样深,他有些迷茫疑惑,甚至有了一个猜测,她怕是连自己都还没弄明白。
谢安望着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枝头上原本嫩黄色的芽似乎在顷刻间长成了绿叶,眼看就能亭亭如盖了。他的眼眸竟不知不觉间有些濡湿,胸臆间的某种情绪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与力量。
“蓝曦臣呢?”他并不是真的想去了解那些可能会让自己感到不快的事,却又忍不住想问。
“泽芜君,他是天上的星星。”宇文素的目光变得明澈而深邃,就像一泓秋水,想是曾有人沉溺其中,也可能是天上的星星刚好落入了那秋水间。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而眼底是一片失落与忧伤。
沉溺的只会愈沉愈深,终将沉入水底,用不了多久便只剩下白骨一堆。
而星星,则会永远浮在水面,不管过去多少年,总还是耀眼生花的璀璨。
“风闻司的事还没有一点线索。”慕容儁冷峻的脸上又出现了一贯的骄傲与自信。
宇文素摇摇头,直言道:“不用查了,我已知道是谁。”
慕容儁微滞,少顷亦微微颔首。他自然也想到了。
“世子,能否拜托您一件事?”宇文素突然肃容道。
慕容儁微微轻笑,果然好梦都很短,天终究是亮了,就连称呼也变了回去,极冷淡的说道:“你说。”
宇文素正色道:“我想拜托您放了贺赖拔。”
慕容儁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说道:“贺赖拔是段氏送到燕国来的质子。”
宇文素道:“正因如此,才请求世子放他回去。”
慕容儁思忖片刻,颔首道:“也罢。”
宇文素倏然起身,躬身行礼,笑着说道:“谢世子。”
慕容儁半真半假的说道:“这算不算是一个人情?”
宇文素怔住了,救命之恩尚且未报,转眼就又欠了一个人情。
“你要如何谢我?”慕容儁追问。
气氛突然间变得有些暗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