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谢奕是和陆纳几人一起从建康出发的,但是谢奕素来不喜欢坐牛车,他本就是马上杀敌的将军,也不嫌骑马的艰辛,与儿子谢玄两骑当先,一路游山玩水。
还远去成都再绕回涪陵,也刚好与陆纳等人的队伍同时准点到达。
关子阳听到谢奕的名号,心中一凛:“他竟然就是谢奕!”
白头将军谢奕,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奕,字无奕,当世顶级门阀陈郡谢氏的掌权者之一,真正让他在后世也能名传千古的,除了他本人的才华与逸事外,还有他的儿子,也就是历史著名战役淝水之战的主角——谢玄,以及“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女儿——谢道韫。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里的谢,指的就是陈郡谢氏,正真的顶级门阀士族!
关子阳心中激荡:“我昨日居然是和谢奕清谈,尽管对方单手屈腿相让,但是实实在在胜的人是我,是我这个十岁的庶族少年关子阳!”
“看来老子的太极很有前途嘛”关子阳握了握拳头,燃起了他的斗志与自信!
很久之后,关子阳见识到了谢奕真正的本领,关子阳才知道他今天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
谢奕对着陆纳微微点点,也不回话,径直走向关子阳,他轻轻一捋山羊胡道:“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关子阳作揖拜见,道:“老友,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相遇了,也不用我去到千里外的建康再去寻你了。”
谢奕大笑道:“哈哈哈,老友?妙人!妙语!……哈哈哈”。
关子阳道:“小友对老友,言简意赅,何来妙之……”
谢奕点点头道:“我称你为小友,你自当称我为老友,是无奕俗了,是无奕俗了……”
接着谢奕冲着台下招了招手:“幼度,过来,我为你引荐我的小友,这位小友便是我昨夜对你所说的乌江渡边少年郎,你们年纪应该差不多大!”
关子阳心中又是一惊:“幼度?不就是谢玄吗!左右东晋存亡的历史名将!”
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缓缓走上看台,原来他已在场下混在围观百姓中多时,只见他身着紫黑玄衫,头戴金玉冠,剑眉大眼,英气勃发,他只是这么面无表情的走上看台,却彷如飞燕低飞,轻灵缥缈!
众人心中无不暗叹:“不愧是谢家子弟,风仪岂是常人可比!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便是如此英姿飒爽!”
谢奕为关子阳和谢玄相互引荐之后,关子阳也是正式通报了自己的姓氏以及门第,谢奕才知道当初他判断有误,他居然是庶族子弟!
他也只是面上微微一顿,就恢复了常态!
不过心中已经是翻起惊涛骇浪:“庶族!少年!通幽境!琴棋双绝!”
“三弟安石托我留意之人……这不是正是不二人选吗……”
谢奕道:“幼度,你不是自认为同龄中自己清谈第一吗?今日便可让你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
谢玄对着关子阳微微一揖:“幼度请与缺之兄清谈一局,不知可否?”
场边众人都一脸错愕,谢玄一开口,众人就差点惊掉了下巴!
谢奕作为豫州刺史,注重选拨人才重视真才实学世人皆知,但是他再怎样爱才,也不可能不顾礼节,让自己的儿子,士族中的士族,去和一个庶族子弟清谈啊!
庶族重文,士族重武,士族和庶族清谈,这不仅有损自己士族的身份,而且这不是明显的欺负人嘛!
还在这种几百双眼睛盯着的场合下,光明正大的欺负!
就算是常氏、李氏,也只是选择以属于文道范畴的四大雅趣来比试。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白头将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场中只有陆纳官职和谢奕平级,都是二品官,所以陆纳上前在谢奕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奕点点头:“幼度,此时是皇上钦定的涪陵卫氏入士考核大典,清谈之事,稍后再议。”
谢玄道:“是,父亲。”
陆纳心道:“谢奕最好清谈,此时竟然让自己儿子去请一个庶族子弟清谈,荒谬之极,好在及时把这事先压了下来……”
陆纳又接着说:“刚刚陆某与桓县公已经答应品评两个孩子的音律,桓县公已经一力当先,美玉在前,谢将军长居《琴品》三品多年,如果让我在谢将军面前品琴,岂不是让陆某贻笑大方吗?哈哈哈……”
“还请谢将军赏脸,品评关家小子琴曲。”
谢奕似乎也颇有兴致,说道:“陆尚书不提,其实我也正有此意!”
听到谢奕答应,陆纳长舒了一口气。
谢奕把胸前的白发撩至身后,正了正衣冠,一拂长衫,迈步上前走至看台前,对着底下几百围观百姓打了一个四方揖,方才缓缓道来。
“刚才有幸得闻小友关子阳秒音,在下于琴之一道素来偏爱,只是此曲在下尚未听闻,还请子阳小友不吝赐教。”谢奕对着关子阳摇摇抱拳。
卫衣清透过屏风空隙看去,正好看见关子阳潇洒地一笑,只听关子阳说道:“曲名为《广陵散》讲的是秦时聂政刺韩的故事…………”
“广陵散?广陵散……此曲只应天山有,凡人哪得操仙音”,卫衣清喃喃自语道。
片刻,卫衣清俏脸微红,方才想起:“他现在还是我的未婚夫婿……”
想到这里,虽然四周都有屏风相围,无人能瞧见她,但是她还是羞得俏脸绯红。
看着屏风之外那个俊雅英朗的身影,虽是庶族之身,面对当朝重臣,款款而谈,娓娓道来,丝毫没有半分胆怯与不安,反而神采飞扬。
比起李承康、常荣等士族子弟唯唯诺诺地样子,关子阳倒似真正的贵族一般。
不禁又想到:“今日你我婚约即退,将来士庶有别,你我可能再也无缘相见,但今日却赏了你的妙棋,听了你的仙音,也算不枉我们婚约十年之缘了……”
卫衣清躲在屏风之中的小女儿神态全然无人察觉,此刻在场的众人都把目光聚在这个关家‘痴儿’关子阳身上,听他讲述着聂政刺韩的故事,沉醉其中……
这个世界聂政的故事和后世基本一致,嵇康都还未死,此曲作为他临刑前的绝唱,必定还未现世,那他就堂而皇之的,署名关子阳了。
没办法,想要在这个世道定品入仕,‘声望’二字实在是太重要了!
自己说不得也只好好剽窃剽窃了。
再说这《广陵散》一千多年流传下来,肯定有诸多遗漏和偏颇,在加上后人的发展与改编,肯定早已和嵇康的原曲颇为不同,就算嵇康听到此曲,也不敢断定是自己琴曲被抄袭。
所以关子阳才敢这么正大光明地把《广陵散》说是自己所谱。
待关子阳说完自己于书中看到了聂政刺韩的故事,心有所感,方做此曲之事,谢奕陆纳等人无不点头微笑,心有所悟,对曲中意又明朗了几分。
偏安江左的东晋,谢奕正是主张北伐的领头人物之一。
关子阳面不改色的吹完了牛,心中隐隐感觉自己有些对不住自己的偶像嵇康,不过这个想法只是一瞬间就烟消云散。
开玩笑,作为一个重生者,剽窃无罪,不剽才是罪大恶极!
谢奕听完关子阳的讲述之后,缓缓踱步至看台最前,看着场下站得密密麻麻的围观百姓,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是衣衫褴褛,身形枯瘦,面色蜡黄,他张开双手,仰天而泣!
“昔日八王之乱,我大晋被搅得满目疮痍,南匈奴趁机入我中原,永嘉之乱,怀帝被掳,国之不国,中原战火,蛮族入侵,天灾频发,大旱、洪水、瘟疫,我们泱泱华夏子民朝不保夕,就此丧乱……”
谢奕握紧双拳,闭眼而泣的双眼突然睁开!
“北人仓皇南逃,偏安一隅,得过且过!”
“太久了……已经太久了……”
“久到人们都快忘记了伤痛的赐予者……”
“忘记了亲人离去之时的惨状……”
“吼……吼……”
谢奕犹如雄狮一般仰天怒吼!
他内力深厚,吼声震得四周群山似乎都在微微得颤抖,回声在山间回荡,久久方才散去。
“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绝不能忘记!”
“想要得到真正安定的生活,我们要拿起武器反抗!谁敢侵我家园,我必让他有来无回,谁敢伤我亲人,我必让他血溅当场……杀!杀!杀!……”
场中几百号人在谢奕张狂的呐喊中,个个咬紧牙关,握紧双拳,脸上、脖子、手臂全都青筋暴起。
他们终于回想起,刚刚听关子阳琴曲时,莫名涌上心头的这种热血,从何而来了……
是晋人的风骨,是晋人的血仇,是不屈的斗志……
谢奕接着道:“此曲吾评八字,荡世仙音,发人深省”。
关子阳暗道:“又是八个字,您老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中午的阳光格外的刺眼,卫家堡前,人山人海,但是除了蝉鸣与鸟叫,再无杂声。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扎着一个小辫,他坐在父亲肩头,突然嚎啕大哭喊道:“爹,我要为娘报仇!呜……呜……”说完就哭了起来。
随着这个小孩打破场中的宁静,犹如洪水冲溃了大坝,一泻千里,场中众人顿时群情激愤,气冲山河。
涪陵郡中多为汉人,被氐人李氏统治了四十年,过了整整四十年水深火热的日子,要说哪家哪户没有仇恨,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凤年连忙带着李承康趁人没注意,偷偷溜走了……
十几息以后,众人的情绪才又渐渐平静下来……
谢奕才走向关子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小年纪,就有此觉悟,难得难得”
“他日我大晋北伐胡虏,收复失地,正需要你这样的爱国斗志之士,你能不被当世放浪形骸,风流雅士的糜风所染,如今朝廷正在筹划北伐,小友将来定品以后,可愿在庙堂,在沙场,贡献自己的力量。”
关子阳心里一惊,谢奕这话有招揽它的意思啊,谢奕是司马皇家长江下游阵营的,根据关子阳所知的历史,永和年间,跟着桓温混才是最有前途的……
关子阳心念一转,拜谢道:“将来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谢奕大笑,转身坐上早已经为他准备好的太师椅上:“哈哈哈,好一个将来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即命左右,卫家晋升士族考核大典,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