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衍的到来在不平静的局面下又增添了新的变数,令本来同仇敌忾的气氛变得复杂了!以前坚决抗秦是因为秦王索价太高,要赵国出让六座城池,哪怕再困难也要坚持下去;如果秦王已经作出让步,只要一点虚面子就可以退兵,那就给他个面子又有何妨?马上就是正月新年了,大家安安心心过个年不好吗!
但平原君有些犹豫,他虽然也觉得奉秦为帝只是个面子问题,但又好像背后还有点什么,可能是个陷阱!
和信陵君的门客同居在一处庄园不同,平原君的门客们住在几处传舍之中;根据待遇不同,分为上舍、中舍、下舍。各舍设有舍吏,总管门客们的生活起居。能够在平原君府上充任舍吏的,自然也是各宗的诸赵公子。就在平原君犹豫不决时,上舍吏李言带着儿子李谈来见平原君,道:“有齐人鲁仲连者,依毛遂先生来见公子!”
平原君自然还记得那个毛遂,听说毛遂介绍了个齐人过来,自己现在虽然心烦意乱,倒也无事,便道:“请入见!”
少时,李言带着一名身材高大的人士进来。这人布衣敝冠,满面沧桑,一望而知乃风尘中人。陪同前来的还有毛遂。
毛遂引荐道:“齐之异士,鲁氏连子!”
鲁仲连见礼道:“君上但称微庶仲连可也!”
平原君与大家见过礼,李言退下。平原君将毛、鲁二人请到西席就坐,问道:“先生以见胜,必有以教我!”
鲁仲连道:“庶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事将柰何?”
平原君道:“先生何以知之?”
鲁仲连道:“巷议皆沸,何人不知!”
平原君感慨道:“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众于外,今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
鲁仲连道:“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今乃知其非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
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於先生。”
平原君备好车,带着毛遂和鲁仲连来来驿馆中见新垣衍。新垣衍迎入,道:“君上昼来,必有所言!”
平原君道:“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於将军。”
新垣衍听了道:“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
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今在驿外。”
新垣衍无奈,只得迎入,让在西席,而让平原君居中。
鲁仲连见了新垣衍,直盯着他看,而不开腔。新垣衍被看得浑身不舒服,道:“邯郸被兵,求生不易。但得其道者,皆引而他去。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也。今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
鲁仲连道:“古有鲍焦者,饰行非世,廉洁而守,荷担采樵,拾橡充食,无子胤,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子贡让之曰:‘吾闻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污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鲍焦遂抱木立枯焉。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若肆然为帝,为政于天下,则连将蹈东海而死耳,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新垣衍道:“先生将何以助之?”
鲁仲连道:“吾将说梁、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
新垣衍道:“燕,非吾所能知;若乃梁者,则吾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
鲁仲连道:“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新垣衍道:“秦称帝之害何如?”
鲁仲连道:“昔者齐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然生则朝周,死则叱之,卒为天下笑。何者?彼天子也,既朝之,即当奉之无二,无足怪也。今赵将以天子奉秦乎?何自事之贱也!赵与秦,力相若也,智相当也。奈何以天子奉之,而自甘臣位!”
新垣衍道:“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事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畏之也。”
鲁仲连有些生气了,问道:“噫!梁自比于秦若仆邪?”
新垣衍道:“然。”
鲁仲连道:“诚若是,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
新垣衍也有些生气了,道:“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鲁仲鲁曰:“昔者,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非礼也!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齐王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於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於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秦为帝,则诸侯为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使子女谗妾,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新垣衍无奈地起身,再拜谢道:“今乃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言毕起身,默然而立。面对如此明显的逐客态度,平原君也不好在呆下去,只得礼辞而出。
回到自己的府中,平原君道:“先生斥秦议,今秦在郊,将何以退秦?”
鲁仲连道:“魏军乃在邺,旦夕将至。至则破秦军必矣!”
平原君道:“魏至于邺月余,而不复寸进,奈何?闻秦已遍告诸侯,但有援赵者,破邯郸后,移兵击之!此必魏怯,未敢援也。”
鲁仲连道:“魏怯是实,然非但秦也,亦在楚也。何者?昔齐人围魏而救赵,正攻其虚也。今魏王尽起大梁之兵,而楚窥其后,正围魏之时也,是以未敢进也。”
平原君猛然醒悟,道:“微先生之言,吾几误矣!诚若是,如之奈何?”
鲁仲连道:“先生可使毛先生复往楚营说春申君,庶愿往大梁见信陵君。二公子皆天下贤公子,见事明,而勇于事。今天下之机在于邯郸,秦军十万顿于坚城,内无粮草,士卒疲惫,而秦之援未至,至则未安。秦之弊莫盛于今,诸侯齐力,必见其功。事机如此,彼必不自误!”
平原君道:“先生此去,何时见功?”
鲁仲连道:“今则隆冬,兵出不利。正月转暖,正当出兵。”
平原君道:“邯郸犹可支一月否?”
鲁仲连道:“昔三卿之围晋阳也,决汾水灌之,城不没者三版。而襄子守之经岁!今邯郸之城坚于晋阳,邯郸之卒,众于襄子,秦军之势,不及三卿。诚砺士气,明赏罚,与士卒同甘苦,秦焉能为!而城守岂止一月!况天寒冻,秦人暴于郊野,其疾苦必倍于赵人。吾将见其众叛而亲离也!”
虽然邯郸已经打到残破,虽然晋鄙已经率领了十万魏军前往邺城,但大梁依然一片太平景象。大户人家张灯结彩,小户人家尽力大小置办了干肉,实在贫穷的,也准备了盐梅,添置些果脯、蜂蜜;依乡结里,各家的祭品也都准备齐全,希望来年风调雨顺,万物丰登。
魏王宫自然是这一片繁华的中心,豪门亲贵,鲜衣怒马,往来出入。魏王宫南的魏公子府,也是这片繁荣的一部分。魏齐离开后,魏齐的家人就由信陵君看顾。魏王遂把魏齐的府邸划归信陵君,魏齐一家也就算着了信陵君的家臣,一切照旧生活,只是从信陵君这里领取每年的薪资。
但信陵君对此一切熟视无睹。鲁仲连昨天从邯郸来到大梁,带来了平原君给信陵君的家书:“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今日朝后,信陵君单独与魏王交谈,希望魏王立即进兵。但魏王以楚军在东,祸在腹心为由,坚决不同意。兄弟俩不欢而散。信陵君将张辄和仲岳先生请到内室,与鲁仲连见面密谈。
信陵君道:“先生屡以邯郸之困相责,而楚军在东,大梁旦夕可破,奈何?”
鲁仲连道:“公子其意楚将攻大梁耶?”
信陵君道:“楚与赵地非相连,虽破秦,无所利也。俟魏与秦战,转兵而西;楚复起举国之兵而北,则济之南可尽得之。此大利也。春申君,天下之智士,必当计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