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山上无岁月,这大抵是赵彻在瀑布山泉边练武的第十个日头,老许不知在哪折了根桃木回来,用匕首修修砍砍,制成一杆简陋木枪,
赵彻猜测是这老小子不舍得拿宝贝铁枪给他练手,也就兴致缺缺接过木枪,要做的第一样事就是每日在瀑流冲刷下双手握枪半个时辰,枪柄歪斜就再加一个时辰。
如此三四日后,他总归掌握些窍门,勉强达到“枪挑一线,天塌不坠”的要求。
继而老许又拎着根竹枝,咋咋呼呼非要传授他所谓上乘枪术,看着老许竹枝都拎不稳的老弱模样,他叹叹气也只能跟着照猫画虎。
无非是些“拨点戳拦”的基础把式,他越练越心惊,怀疑老许到底是不是从哪偷的精铁大枪、招摇撞骗自称是个老辣枪客?
可当老许黑着脸说“来来来,我给你小子喂喂招”,两人点到即止切磋两下,赵彻低头看见身上衣裳五个破洞丝丝漏风,也就乖乖的闭了嘴。
又这般对练几日,赵彻大抵学了几手马虎枪术,许炼见他用功甚笃,也就不再紧逼,偶尔给小彻子讲些山下的奇闻轶事。
这一日,扯了根野麦草含在嘴里的赵彻与许炼对坐于山石之上,谈起武道后续光景。
“元庐一境,精髓就在于人身紫府中找到那一口先天人气,学会如何驱使这一口元气游走周身关窍穴位,滋养四肢经络,
亦以筋脉血气反哺元气,二者交融,如此循环往复,气力渐长,可以比作以元气在人身中搭建了一座茅庐。
虽然粗陋,但已成形,
此时你已经能游走一个小周天,元庐小成,待得一气不断,如游龙嬉江连续运转九个小周天,也即一个大周天,那你也就元庐大成。”
“第二境叫做阳盛楼,顾名思义,寻常男子出生时带三分阳气,随年岁增长,于二十余岁达到鼎盛,大概有五分,
古语有言:凡数起于一而终于九。五为缺数,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就是以血气与元气,孕育出所欠缺的阳气,
此境修行修的就是一个气数,等到九分阳气孕育圆满,就可以视作登到阳盛楼楼顶,看到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光景。”
“什么光景?”
赵彻按了按酸痛腰肢,这几日枪术对练,再加上打狮子五步拳桩,步法踩得七零八落,倒把全身筋骨都锤炼得发胀。
许炼神秘微笑:“你可信鬼神之说?”
“虽不愿意相信,但我知道的确是有的。”
“修到阳盛圆满,你目力所见的世界,也会与此时截然不同。
简单来说,你能看见阴间鬼物与山精妖魅的真形。
当然,这也视境界高低而定,比如说有一种小精魅,叫做“守财奴”常常于大量金银堆积钱库诞生,
身形极小,不过一指长短,常附身于人的钱囊中,偷搬银两搭建自己的窝巢,连铜钱也不会放过。
常人自然是看不见的,阳盛楼武夫却能一眼看穿。
“又或者有种鬼怪叫做过廊虫,喜欢于夜间凡人熟睡时潜入屋中,偷偷推开房门、打开窗户,制造怪声只为吓得人整夜不眠,乐此不疲。”
“这些精魅无甚大害,也从不干吸食凡人阳气的勾当,寻常武夫也不会主动去寻它们的晦气。”
“修成阳盛楼,就能自然开化经籍典注里常提到的所谓窥鬼阴眼?”赵彻摸摸下巴问道。
许炼道:“有意思吧,阳盛至极方生阴眼,是不是印证了道家所说的物极必反的道理?
正合灵宝论所讲的柔极生刚,静极生动,老阴生少阳。”
赵彻啧啧称奇,又想到了那气诀,道:“老许,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文化啊。难怪能想出,“一线潮”这么文绉绉的名字,跟你一贯风格好像不符啊。”
说到这里,许炼害了一声,摆摆手道:“说来惭愧,这的确不是我取的名字。”
赵彻疑惑了,这不是他早年自创的牵引气决?
许炼咂摸咂摸嘴,好一阵子工夫才缓过神来,叹道:“是个南疆女子替我取的名字。”
听起来,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狗血的陈年往事?
赵彻来了兴致,瞳孔发亮,想问个前因后果。
老许一脸往事不堪回首的沧桑表情,背着手唏嘘道,
且莫再提,切莫再提。
赵彻心头纳闷,盯着老许从头到尾打量个遍,大概能想象出这位当年是个什么风采,故而更是满腹狐疑了,按理来说,这个容貌也很难有机会出现情感问题啊。
他忍不住开口,“老许,你别告诉我当年有个来自南疆的痴情女子迷恋你的天人风姿,与你有过一段惨绝人寰的虐恋,临走前与你一同创下了这气诀?”
早年曾在南洋浪荡多年的许炼如遭雷击,涩声道:“
小彻子,你学过巫毒卜筮之术?”
赵彻扶额,不再跟他闲扯淡,步入正题问曰,“听闻南疆蛊师扎寨逞凶,动辄以寨民精血饲养虫蛊,谋取暴利。
其中一种远销南墟五域的虫蛊,有个雅号叫做胭脂粉,这虫蛊春天为草,秋天为虫。为草时果实枝叶可研磨为胭脂,为虫时吐出细丝,是修士炼器的上好材料。听着神异,
你可知道它的来历?”
披肩散发的许炼听到这小子总算不再提及他的那点少年旧事,也乐得给他解惑,道:“
昔年十三荒祖中的重垣身形类虫,背有七翅,有提挈五岳、趋引风雷之能,振翅而飞一个呼吸即过九万里,统领人身虫翅的蛉族,是昼与长空之主宰,包括你所提及的“胭脂虫”,世间本无蛊虫,实际说来,都是祂死后的大道显化。
还有………”许炼还想再说,倏然神情一变,瞳孔狞亮望向东南天穹,远去百万里,正是苍茫海位置。
龙吼?尸船有变?
许炼思考片刻,摘下头上那顶漏风草帽,缓缓放在赵彻脑袋上,连同怀里一个鼓囊布包也给了他。
面对赵彻的异样眼神,他挤出一个笑容道:“
我要下山一趟,去大褚沿海看看,不必问我为什么,现在与你说这些为时太早,你也帮不上什么。
三境是个门槛,现在想不通的许多事,跨过之后,自然就会知道。”
许炼看了看昏暗天色,将沾满泥污的草鞋脱下,摆在溪涧边上冲刷,“少则一月,多则三月,我就会回来,你暂且在山上好生修习武艺,练的疲乏了也可以去城中走动,只要不出南温,到时我自去寻你。”
赵彻欲言又止,关于来历,自称六境武夫的老许从未主动提起,他也不曾过问,只知道似乎是东魏一朝遗民,无妻无子无亲朋,国灭之后在南洋一带摇橹行船,浪荡了八九年,至于如何习得一身入流枪术,不得而知。
每个人都有其
不愿提及的过往烟云。
赵彻想跟老许道声别,又怕显得矫情,到底只是大咧咧说句,“老许,早点回来,路上遇到涂脂抹粉的老娘们,可别被骗光了兜里银钱,忘了大侄子我。”
许炼一脸晦气摆摆手,很是潇洒地换上布履,学梨园戏曲里说了一句“山高路远,不必相送”,随后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山间碎石小径中。
赵彻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低头后瞧见那双老许的草鞋仍摆在原处,猛然后知后觉,蹦起来哇呀呀喊道:“天杀的老梆菜,偷梁换柱把大爷鞋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