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逾岸和队伍吃完饭道别时也才不到九点,节后还有赛季,运动员们不会放纵饮食和饮酒——至少不会在同事和经理面前这样,所以早早散伙,分道扬镳。蔺逾岸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转,冷风绕过后脖颈短短的发茬,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冬天的来临。
如今他日常的运动量不如往常,但数十年来的训练记忆却难以改变,所以一直保持着晨跑或夜跑的习惯。前段时间每日急忙往返于厨房和闻一舟家,今天反倒捏了一把空闲的时间在手,不知怎么打发才好。
他脑子放空地溜达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转到了闻一舟楼下。
蔺逾岸站在公寓大楼前双手插兜,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数了一遍楼层,面对黑黢黢的窗户盯着瞧了半晌,终于还是朝前迈开了步子。
电梯门打开之后,蔺逾岸果然在门把手上发现了原封不动的外卖。他叹了口气,还是先敲门两次,然后再拿钥匙开门。
一如既往地,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沙发上的人这次却回过头来,眉毛微微扬起,显出惊讶的样子。蔺逾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虽然没有回复,但他看过我的消息了。
蔺逾岸晃了晃手里的外卖袋子,闻一舟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但在这寂静中相当清晰。这间公寓此前对于两个人居住而言已经过大,毕竟当初是为了何谦和闻一舟分别都有独立的工作空间才租下的。如今只余一个人,简直可以说是空荡冷清,好像何谦留下的那些物件也在逐渐失去生命力,只变成浮在表面的基尘。
蔺逾岸看了一眼闻一舟的studio,那扇门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他将冷掉的外卖从包装袋里拿出来——蔬菜基本算是浪费了,其他的或许还可以加热一下。微波炉亮着暖光嗡嗡作响,他漫不经心地瞥向照片墙,记忆中闻一舟沉浸音乐的高光时刻和几个小时前孙燕齐的话缠绕在一起。灵动,专注,光彩照人,所有外表上的冷漠和疏离都被冲散,所有因为他别扭个性而产生不快的人,对舞台上的他也很难继续讨厌下去。
蔺逾岸装作无意地开口搭话:“对了,你……有和其他人联系过吗,比如以前的同事?”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方式切入,索性直接了当地问:“你乐团和工作,之后打算怎么办?”
不出所料,屋里的另一个人沉默以对。
“我今天刚巧遇到孙燕齐了,在餐厅,也真够巧的,他还朝我问起你。”蔺逾岸把汤盛到碗里,“话说上次你写片尾曲的那部电视剧,最近正好在播出了,叫什么来着……”
“他为什么要问你?”闻一舟忽然打断他。
“啊,也没有为什么,只是碰巧。”蔺逾岸蓦地顿住了。他意识到对方话中的意思——为什么,要朝“你”,这样一个毫不相关的人,问起我的事。
真够残酷的啊……这份认知。
忽然,蔺逾岸感到从内心很深的地方涌起一阵疲惫。在过去七年里,那难以启齿又毫无指望的暗恋不曾让他疲倦,在过去几个月间,那卑微到无异于热脸贴冷屁股也并未叫他疲倦,但这一句简单的问话却轻易做到了。
他垂下肩膀,低声说:“没什么,先吃饭吧。”
“不想吃。”闻一舟冷冷道。
“别这样,我不问了还不行吗,饭还是要吃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抬起头来,露出与往日无异的笑颜,眉毛微微耷拉着,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你怎么这么烦?”闻一舟莫名有点上火,“罗里吧嗦的,你就不能一天不来烦我吗?”
蔺逾岸双手撑着饭桌,好脾气道:“我说了,等你之后,如果能连续一个月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正常工作……”
“行了行了行了别说了。”闻一舟粗暴地打断他,走到饭桌边,将凳子拖拽出不悦的声响。
蔺逾岸见他落座拿起筷子,便不再多言。他收起双臂抱在胸前,背靠着吧台望向照片墙神游天外:何谦让他“照顾好”闻一舟,他这样算是照顾好吗?
勉强能让他每天吃下一两餐食物,但既不出门,也不和人说话,更别提工作和事业,这真的算照顾好了吗?
还是说,自己其实暗中有点享受这样的时光,毕竟他从未有过机会能够独占闻一舟的机会。
虽然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只是同处一个空间罢了,还是他死乞白赖偷来的片刻,并不代表两人的关系发生任何有别于泛泛之交的变化。
“吃完了,你走吧。”
“啊?”蔺逾岸回过神来,“啊,根本没吃多少嘛。”
“哈啊——?”闻一舟不耐烦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杀气。
蔺逾岸背后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至少再喝点汤吧。”
闻一舟站在桌边,身子已经侧了一半,摆出一副要走不走的拒绝姿态。
蔺逾岸忽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似乎无形中掌握了一点对付他的方法:“你把汤喝掉就行,我保证不说其他的了。”
闻一舟瞪着桌上的汤,好像那是什么艰深的课题,或是巫婆的苹果,纠结了许久最终端起碗来闷了两大口。
蔺逾岸看了一眼碗底,欲言又止道:“还有排骨和海带。”
闻一舟终于忍不住了:“你他妈的!”
蔺逾岸眨眨眼,满脸无辜地回望他。
闻一舟拗不过他,只得又坐下来吃排骨。
果然,这人其实相当吃软不吃硬,如果不一次逼迫得太紧,而是一点一点提出小小的要求,对方往往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步步退让了。
“你笑什么?”闻一舟忽然问。
蔺逾岸赶忙进行表情管理,脱口而出:“没什么!”
“我,问,你,笑,什,么?”闻一舟一字一顿道。
蔺逾岸意识到对方可能真的生气了,眼珠乱转,灵机一动:“我是想到谦哥有次想要炖排骨,结果一整根玉米根本没有切就直接丢下去了。他大概是没过脑子,又摁着玉米使劲压了几次,结果把玉米完全卡在了锅里的事,才笑的。”
他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对方的表情,瞧闻一舟信了没。
结果对方沉默片刻后,闷声闷气地问:“然后呢。”
“啊?”蔺逾岸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然后他只得绕着玉米把排骨丢进去,直接那样煮了。我当时极力反对,但谦哥却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多加点水就好了。之后玉米炖软后确实略微缩水了一丁点,他拿两根筷子鼓捣了半天才拿了出来。”
闻一舟虽然没说话也没表情,但蔺逾岸微妙感觉到他心情似乎好了一丁点。
“那应该还是高中吧,没记错他高三,刚巧也是很冷的一天,大概正逢什么节日想庆祝一下来着。虽然当天是周五,但高三隔天还要上课呢,有同学是在校外租房住,一群人不知道哪来的想法决定跑他家去自己做饭,结果我们基本没一个会的。”他笑起来,“连饺子要开水下锅还是凉水下锅都是临时百度的。”
“那一顿饭说实在的水准相当不怎么样,不过成就感远大于食物本身,我们都还吃得还挺开心。谦哥还四处推销那根玉米,都没有人愿意支持他的工作,他最后赌气自己全啃了。”
不是错觉,闻一舟的表情久违地柔和了下来。
蔺逾岸脑子转了转,又捡了些那天其他有关何谦的琐事讲——按道理如果他平时话这么多,早该被骂烦了,但闻一舟却听得很认真。
不过是一次兴之所至的聚餐,再怎么巨细靡遗,所有相关的事情也很快说完了,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蔺逾岸迟缓地收拾桌子,将碗筷洗好倒置晾水,又检查了一下冰箱里的生鲜蔬菜和鸡蛋牛奶,正弯腰收垃圾袋,忽然听见闻一舟轻飘飘地自语道:“我之前都不知道。”
他弯着腰回过头去看,闻一舟又说了一次:“之前没听过,还发生过这种事。”
“这种事”对于任何其他人而言,都是再无足挂齿、无关痛痒,排进三百集的八点档里也嫌冗余的事。但对于闻一舟而言,却是他难得能抓住逝去爱人过往的一丝珍贵回忆。
这次蔺逾岸离开的时候,闻一舟不如往常一般早早把自己关进房门,仍然留在客厅。
蔺逾岸关上门离开的最后一瞥,瞧见他孤零零坐在餐桌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灯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