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舟离开球场之后,一边思考一边往家里走,走到半路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蔺逾岸以前每天的路径吗。
他仿佛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从球场离开,戴着耳机背着运动背包,穿过便利店和小公园,偶尔在红绿灯处等一等,自城市中间呼啸而过。而后,那辆车会停在自家楼下,背包的主人轻盈地上楼来到门口,再把户外的阳光和走廊的灯光放进来,带着冷风的味道。
蔺逾岸曾经每天都走在这条路上——于自己而言相对陌生的风景,却是某个人最为熟悉的日常,他的足迹和那人的自行车辙跨越时空微妙地重合了。那人每天都独自来回在这条路上,思及至此,闻一舟抬起头来,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穿过小树枝头,草坪间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耳边有鸟的啼叫,和阿姨敲打被子的沉闷声响,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发了朋友圈。
闻一舟就这样一路走回了家。
他站到自家门口,莫名其妙地先敲了两下门,就像蔺逾岸那样,再拿出钥匙开门。
没有人,他走之前没有拉开窗帘,屋内一片漆黑,就像他习惯的那样。可是蔺逾岸总是不管不顾地把所有窗帘全部打开,好像他是什么需要大量日照才能存活的植物。然后他会哼着怪模怪样的歌,有时候是熟悉的曲调,心情很好地洗菜淘米,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在闻一舟回忆这些闲话的内容时,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其内容有多么无关痛痒。超市打折的商品,临过期免费送出的蛋糕,网约车司机师傅的话痨,或者一些他都没有记忆的、关于他和何谦的往事。闻一舟找来找去,这里面关于蔺逾岸本人的部分却少得可怜。
至于他面对何谦的托付是怎样的心情,是疑惑还是不安,他面对自己时又是怎样的心情,是尴尬还是习惯,他面对赛场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是思念还是不甘,他面对出国又是怎样的考虑,是紧张还是期盼。怎么会呢,我怎么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会关于出国一句话都没有提,怎么会关于自己什么也不说呢。
闻一舟闭了闭眼——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说了也没有人想听,说了也没有人在意吧。
他走到照片墙前面,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认真看那些合照。
角落里的蔺逾岸要么笑得见牙不见眼,要么糊成一团,只有唯一的一张,自己看着镜头,而蔺逾岸看着自己。
闻一舟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上面蹦出一条消息:明天来接你吗?
他心头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孙燕齐在问去机场的事。
不用,我坐地铁去。闻一舟回复道。
孙燕齐又问:我、刘子和杰晨在你家附近逛街买东西,晚点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用了。闻一舟说。
那头的孙燕齐给自家鼓手看了看手机,对方说:“一舟最近很怪啊。”
孙燕齐耸耸肩,杰晨又说:“是不是心情不好啊,也不敢问。”
刘子感叹道:“之前好不容易感觉好了很多,精气神儿也回来了,上次演出过后却感觉又emo了。为什么啊,演出效果不是很好吗?”
杰晨无奈道:“但是最近排练和表演方面又没什么问题,确实也找不到契机问他。”
“孙哥,你去和一舟聊聊啊。”
“为什么啊!”孙燕齐竖起眉毛,“你们既然关心他,自己去问不就好了。”
“只有你不怕他啊!”杰晨嗷嗷叫。
“奇了怪了,你们到底为什么怕一舟啊,”孙燕齐无语得很,“而且刘子你分明比他年纪大吧,拿出一点长辈的威严来啊。”
刘子垮着脸:“我只是长得老,心里还是个宝宝。”
“你们好恶心。”孙燕齐若有所思,“但是他为什么奇怪……我似乎能猜到一点。”
次日,闻一舟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巡演。
芝加哥。
为期三个月的研讨进修已经来到了最后两周,蔺逾岸跟组内的所有研究人员以及运动员关系都已经相当不错,大家甚至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萌生出淡淡的忧郁,每个人都拉着彼此约定如果到自己国家来旅游或者比赛一定要联系自己。
蔺逾岸毕竟本来就是令人亲近的体质,自带讨人喜欢的被动技能,他身边每时每刻都粘着一堆人,日程结束之后也陪选手打训练赛玩儿,回到校园里的他就好像自己又变成大学生一样,颇有点无忧无虑的感觉。
和他关系最熟稔的自然还是Jacob,自从那次半是意外地捅破了窗户纸,Jacob可以说是相当猖狂地一直在“追”他。蔺逾岸每次都哈哈苦笑“别开我玩笑了”,Jacob便怪叫道:“谁和你开玩笑,赶紧从了我吧!”
他语气戏谑,不会太咄咄逼人,让蔺逾岸找不到严肃拒绝的机会。但又时不时地就会提起,叫他无法把此事抛在脑后。
临回国之前,Jacob终于认真地问:“你不愿意考虑我,是因为有别的喜欢的人吗?”
蔺逾岸看着他,想了想还是点头道:“嗯。”
“啊?”Jacob闻言却很吃惊,“那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吧!”蔺逾岸也很吃惊。
“为什么,你不会是暗恋还没告白吧?”Jacob摸着下巴,“但你看起来也不是能藏住事儿的类型。”
“你怎么……”蔺逾岸被戳中痛处,“他确实知道了。”
“那是为什么?”Jacob好奇地凑过来:“他是有夫之妇?”
“这个嘛……”
“已经有男朋友了?已经结婚了?等等……”Jacob警惕起来,“这人还活着吗?”
“你都想些什么!”蔺逾岸抓狂道,“好好活着呢!目前也单身。”
Jacob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他是瞎子。”
“什么啊!”蔺逾岸嚷嚷道。
Jacob也嚷嚷起来:“不是瞎子为什么放着你不要啊!”
“不是,就是……”
“嗯?”
“他不喜欢我。”蔺逾岸不自觉露出被抛弃的可怜小狗眼,Jacob登时一把怒火熊熊燃烧。
“啊?什么啊!”他瞬间忘记自己的情敌立场,“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而且和你有什么好培养不出感情的?只要取向是男就很难不喜欢你吧!你们认识多久了?是不是没机会相处啊?”
“七年。”蔺逾岸说。
Jacob噎住了:“……”
“我草率了。”他做了一个对不起的动作。
两人沉默了片刻,Jacob又忽然暴起:“为什么啊!我不理解!”
蔺逾岸却笑起来,他此前还从未和别人分享过自己对闻一舟的感情。之前在自己熟悉的圈子里,同性尚且不能为所有人接受,喜欢上好朋友的男朋友这件事更是古怪非常,所以自然习惯性地憋着。这次是在他乡,又是面对一个根本不认识他们任何当事人的旁观者,一股被压抑很久的分享欲忽然从心底涌了出来。
说给Jacob听的话,对方应该能够不带任何偏见地理解他吧。
于是他一股脑说了很多很多,憋了七年的话,最开始的羞耻和愧疚,而后的忍耐和纠结,以及那些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心酸和委屈。
Jacob最开始听没几句就开始疯狂打抱不平,说何谦和闻一舟都是知情装傻的大坏蛋,听到后面逐渐沉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你别那个表情啦,”蔺逾岸笑笑:“没关系啦,我已经决定放弃了,但就是喜欢他这件事情持续了这么久,还有惯性。我也还没做好准备和别人谈恋爱什么,虽然道理上讲不通,但总归觉得不适应,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
Jacob怒其不争地摆了摆手:“哎算了算了,虽然还是好气啊。”
蔺逾岸笑眯眯的,反过来安慰他:“别气啦。”
“就和你说喜欢我比较好!”Jacob怒气冲冲的,“可惜我还要论文还要答辩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国,但感觉把你放走了你就会别人抢走了!”
“怎么可能。”蔺逾岸一边说,一边随意看了眼刚发过来的消息,震惊地发现发件人是闻一舟。
“啊?”
蔺逾岸痴呆的表情落入Jacob眼中:“是他吗!是那个人发消息来了吗!你不是说他不怎么搭理你吗?”
“是啊,所以……不知道是什么。”
蔺逾岸打开手机——又是一张风景照,他轻易就能辨认出是情人节的那夜,两人散步刚走到就折返的河堤。
“什么意思啊?”Jacob一头雾水,“钓鱼吗?”
蔺逾岸拿不准对方什么意思,思来想去,强忍着没有回。Jacob在一旁加油鼓劲:“对,对,别理他!”
毕竟闻一舟也没说什么别的内容,似乎也只是发给他看看,没有要他回复的意思。
蔺逾岸满腹狐疑地放下手机,Jacob问:“等你回国了之后,还会去找他吗?”
蔺逾岸细细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