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什么。”拓跋瑜笑道,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是听晨亮说起,今日他们陪四皇子外出跑马,途中恰好遇到了你。”说着看向南江雪。
“是啊,在外城黑旗近卫旅的驻营区外遇到的。”南江雪点点头,“表姐夫气宇轩昂,不愧是新宾沁的苏家大少爷。”
虽见南江雪神色如常,却也不知道她的话是否有什么言外之意。
“哪里气宇轩昂,小雪你莫要拿我打趣。”拓跋瑜笑道,“他们原是想着让四皇子见识见识咱们近卫旅的风采,怎料那阔尔罕甚是嚣张,竟然拔刀相向。阔尔罕本是原古木布特家主的独子,性子霸道了些也能理解,若是只对咱们发发脾气便也算了,但当着四皇子这么做,岂不是落了人家的面子,让皇家觉得咱们不知礼数,对军队少了管教?”
“瑜姐姐多虑了。”南江雪听罢微微一笑,低头饮了口茶,方道,“咱们北地的军队之所以能征惯战,是因军士骁勇,规法森严。瑜姐姐或许有所不知,军营重地,无令者是不能擅入的,否则,当值武官固然要受军法惩处,擅入者也脱不了干系,阔尔罕行事可能生硬了些,但职责所在,而且想必用意也是好的,否则任他们就这般入了营,”
四皇子天潢贵胄,自是没人敢说什么,表姐夫和那几位少爷却少不得受罚。到时候瑜姐姐你岂不心疼?”南江雪说着灿然一笑。
拓跋瑜自然知道军营重地是不能随便进入的,只是一则想先下嘴为强,替丈夫争个脸面,打压阔尔罕,二则也是想借此试探一下南江雪的态度。如今南江雪虽然和颜悦色,但说出的话却没有丝毫偏袒。
“便是如此,我看那阔尔罕也是有意为之。古木布特家向来就爱与苏家作对。”拓跋瑜仍有些心有不甘。
“可是表姐夫说了什么?”南江雪道,“我到的时候,军方已经亮了兵刃。”
“你表姐夫……并没说什么,当时的情况我还是从护卫口中得知的。晨亮历来与人为善,自也不会跟阔尔罕一般计较。”拓跋瑜道。
而事实上,苏晨亮可是第一时间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妻子,并希望妻子能代为探知南江雪的心思,毕竟,这位大小姐的心思可不是凭着她脸上的笑容和那声“表姐夫”就能判断出来的,若是看他们不顺眼,在国公爷面前问他们个恣意妄为,搅扰军务的罪过,那可是大大不妙。
拓跋瑜自是一口答应。她以南氏嫡系血脉嫁入苏家,苏家上下对她都颇为有礼,她也想借此机会为婆家尽尽心,也给自己再拔拔份。只不过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表妹,她还真有些力不从心。
“表姐夫这般气度,瑜姐姐当高兴才是。”南江雪一笑,也没多说。
“我自是高兴的。”拓跋瑜道,“只是但望那四皇子不要计较才好。”
“不会,瑜姐姐放心好了。”南江雪道,“我本想着若四皇子有意,那我便陪他走走,但四皇子说就不要搅扰大家了,他们当时原本也正要回城。”
“那就好。”拓跋瑜笑的有些讪讪,迟疑一番又道,“今日之事也是多亏了妹妹在场,否则晨亮说不准还会落了人家口实。既已无碍,那……二伯父那边事多,些许小事就不要烦劳他老人家了,不然我们做晚辈的,倒显得不懂事了。”
“自然。”南江雪笑道。
又说了几句别的话,扎伊娜进来禀告,说公爷回来了,大小姐可要现在过去,南江雪便邀拓跋瑜和拓跋玥留下晚膳,拓跋瑜赶紧起身婉拒告辞——国公爷的心肝宝贝回来了,她怎会那么不识趣愣凑过去。
“小雪你快去吧,二伯父不知道有多想你呢!我和玥儿先走了,帮我跟二伯父和二伯母告个罪,说瑜儿就不打扰了,换个时间再来问安。”拓跋瑜掩口笑道,“再说时辰也不早了,总不能让公婆觉得,我这当儿媳妇的一回燕京便往娘家人这边跑。”
“姐姐说的是。”南江雪笑道,“扎伊娜姑姑替我送送。”
拓跋瑜和拓跋玥离开后,南江雪便朝父母的居所走去,墨碣跟在她的身边低声道,“主子,那聂远聂公子适才亲自送来了四皇子的拜帖,想邀您两日后在城外的也鸪湖见面。主子看是否答应?”
“好。”南江雪微微点了点头。
两日后下起了雨。这雨清晨还淅淅沥沥,午后忽然变得极大。燕京城外也鸪湖,绿树掩映,烟波荡漾,被雨打落的海棠花瓣落在小径上,在浅浅的积水中蜿蜒流转,行向停靠在湖边的一艘船舫。
船舫不大,但很精致。青褐船舷,朱红船厢,白色格窗,两个长衫广袖的青年男子立于船厢外的飞檐下。
“雨下的这么大,小雪怕是不会来了吧。”其中一个男子轻声言道,似是自语,英俊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忧色。
“小雪姑娘既然答允,料想不会爽约。迟一点或是有的。殿下不如进去等吧,雨太大了。”另一个男子道。
这两人正是皇四子沈明瑄和他少时的伴读聂远。
聂远是将门之后,早年父亲病逝,母亲不久之后也离开了人世。聂氏人丁不旺,皇帝感念其父功勋,对聂远很是怜惜,便让聂远入宫与皇子们一道习文练武,因他与沈明瑄脾气相投,此后便一直作为他的伴读,常随身边,两人之间的感情也颇为亲厚。
沈明瑄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舱,一双长目静静地看向氤氲水雾中那条小径的另一端,水蓝衣衫的袍角已溅满水渍,变成了更深的天蓝色。
隐约之间似有一些声响传来,紧接着,一辆马车现身在小径之上,马蹄和车轮溅起一串水花,直向他们行来。
“来了!”聂远高兴地叫了一声,沈明瑄目光一亮,脸上也立时露出了笑容。
马车在靠近湖岸时停了下来,身披雨蓑的车夫跳下马车,撑起一把竹伞,打开厢门,伸手接住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白衣少女。
少女挽着一个极其简单的发髻,没有珠环锦绣,在这一片水雾朦朦的世界里,清爽干净的如晴空里的一朵悠云,格外动人。
“小雪姑娘真是义气,这样的天气,却一刻都没迟。”聂远赞道,却见沈明瑄已迈步跨进雨里,顺着踏板朝马车走了过去。“哎殿下,等等啊!”聂远一边叫着一边回身抄起伞,着急忙慌地追上前去。
“小雪姑娘!”雨水瞬间打湿了沈明瑄的身体,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却很是喜悦。
“四殿下。”对着向自己大步走来的沈明瑄,南江雪躬身一礼。
“呃……南大小姐。”沈明瑄见状不由止住了步子,回礼道,一堆之前想说的话似就在少女的躬身之间尽皆堵在了喉咙里,“这么大的雨,实是烦劳大小姐了。”他道,微敛的笑容间隐约带上了一丝失落。
“既是雨大,咱们便尽快入舱说话吧!”聂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将雨伞撑在沈明瑄头上,自己却是几乎整个身子都露在了外面。
“哦,是。大小姐请!”沈明瑄忙道。
“殿下请。”南江雪微微垂眸。
船厢内的布置同样简单精致,棕木地板,白色帷幔,一只案几,几方坐席,炉上坐着茶壶,有淡淡的茶香飘入鼻息,其间蕴含着鲜花的味道,来自落地的瓷瓶里插着的红色海棠。
南江雪和沈明瑄相对而坐,脱去了雨蓑的墨碣立于南江雪身后,聂远则开始冲茶。
“墨兄也坐吧。”沈明瑄对墨碣道。
“不敢。殿下喊在下墨碣便是。”墨碣躬身道。
“墨兄怎地这般客套?”聂远一边将茶泡好,一边对墨碣笑道,“你若不坐,那我也不好意思坐了。咱们俩就都这样杵在这儿,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别扭?”
“殿下既吩咐了,那便坐吧。”南江雪对墨碣一笑,接过聂远递过的茶盏,“多谢聂公子。”说着又转向沈明瑄,“四殿下,今日叫江雪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口气柔和,话说的却疏离。“我……”沈明瑄看上去有些尴尬,雨珠从他的发端落上肩头,衣衫上也都是水渍。
身为天家皇子,沈明瑄自小见的便是大人物、大场面,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少女面前竟时而有些发窘,就象三年前在雪归山上遇到时那般。他看向少女,索性道,“小雪,你是不是恼我当初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这么直截了当的问题反倒令南江雪微微一愣,她随即笑了起来,“殿下不提,自有道理,何况我也不曾问起,如何能称之为‘隐瞒’?难道殿下觉得江雪竟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吗?”
“不不,当然不是!”沈明瑄摆手道,听出南江雪口吻中的玩笑之意,他扩大了脸上的笑容,心中也释然起来。
“大小姐有所不知,殿下这两天总是为这些事烦恼。想着您会不会因为得知了他皇子的身份不悦,或者会不会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又或是不喜此前在黑旗近卫旅营前发生的事。”聂远大大咧咧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沈明瑄微抽的嘴角。
“小雪姑娘,近卫旅营前的事,真是不能算在殿下头上,主要是那几位少爷……呃那个……总之……”说到这里,聂远不由有些磕巴,想说全是那几位少爷的主意,见你来了便拿我家殿下做挡箭牌,可听上去怎么都像是背地里告别人的黑状,而且那几位少爷当中,还有一位是眼前这“南大小姐”的“表姐夫”。
“我知道。近些年有些勋贵子弟,做起事来确实少了顾忌。”南江雪微微一笑,又对沈明瑄道,“不法法则事毋常,法不法则令不行。军法无情,唐突之处,还望殿下多多担待。”
“哪里。是我唐突了。另外,那几位少爷也是一番盛情,小……南大小姐别听聂远胡说八道。”沈明瑄道,见聂远待欲说话,更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呃那个,我去拿些小食。”聂远嘿嘿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殿下大度。”南江雪抿嘴一笑,“不过好在他们没有闯营,否则还真是会有麻烦。殿下的母亲,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只是庙堂纷繁,后宫复杂,母妃不欲多事,这两年仍一直称病,倒也落得清静。”沈明瑄答的很是坦诚,“小雪姑娘当年的救命之恩,赠药之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这一次三皇兄来北地,我便也请准了父皇,一起跟了来,盼能与你再见。我虽一无所长,但只要小雪你有所需要,我定全力以赴。”
“举手之劳,殿下莫要总是这般记挂,不然日后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殿下了。”南江雪笑道,“若是我们易地而处,想来殿下也会出手相助的。”
沈明瑄露出明亮的笑容。“日后”、“我们”,这样的词落进他的耳朵里,令他感到很愉快。
一时聂远取来几样精致的小食,一一放在案几之上。“这是东兴楼的东西,据说那的小食最是出名,今日现买的。”聂远笑道,“殿下的本意是当请大小姐和墨兄找个好地方饮上几杯,一则答谢,二则叙旧,又恐人多嘴杂。哎,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大小姐莫要见怪才好。”
“怎会。”南江雪笑道,“再说,便是找个好地方饮上几杯,也该我们做东,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她自然明白沈明瑄的顾忌,他身为皇子,私会封疆大吏之女,以天元的习俗和局势,往小里说不免有人往儿女之情方面闲扯,往大里说,却有拉拢靖国公府,谋求不当有的利益之嫌。这也是两人见面之时,谁都没当众提起当年之事的原因。
人言可畏,皇子的一言一行,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何况此行大都是皇三子沈明铮的心腹。不过今日,在这烟雨之中,独舟之上,他们却不必再避嫌,谈谈说说,彼此间又增加了许多了解,不知不觉,外面竟已雨过天晴。
走出船厢,踏上船板,林清水静,一道七彩长虹挂在蓝色的天际,暖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阵风吹过,湖面泛起层层温柔涟漪,舟船微微荡漾,男子水蓝色的长衫与女子雪白的衣裙偶尔曼起相触,远远望去,如一幅美好的画卷。
南江雪回到公府时已是傍晚时分。打开离别时沈明瑄送给她的一只匣子,她看到了里面盛着的满满的草编的蝴蝶,绿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一时想起三年前雪归山上,少年很认真地对她说,“你的这番恩情,我日后定会报答。”
她不以为意,笑答,“那等你的蝴蝶编的更好些,便多送我一些好了。嗯……只是只有绿色不免单调了些,就再编一些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颜色越多越好。”
随手拿起一只蝴蝶,她把它对向太阳。金红色的夕阳透过叶片,让蝴蝶的翅膀变得越发艳丽晶莹,微微的笑意也同时漾上她的唇角。
神思之间,扎伊娜走了进来,对她笑禀道,“大小姐,大公子回来了。”
灿烂的笑容绽放开来,南江雪将手中的蝴蝶丢进匣子,快步朝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