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森撤军了。这场自正午开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战役,在极北人丢下了数千具尸体之后结束了。雪狼将他们追出乱石带后便即返回,军士们仍处于兴奋之中,却也依然感到了大战之后的疲惫。
清理战场,简单地处理伤口,将战死的同袍负上战马,踏着落日余晖,雪狼回营。
然而,另一场战斗就在他们临近大营时,猝不及防地打响了。
月光之中,一支彪悍的千人极北骑兵队精神抖擞地撞进他们的视野,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疾驰中朗朗响起,“南大小姐,咱们在此等候多时了!”
雪狼不愧是一支精锐之师。面对突袭,毫无慌乱,瞬时提枪,一些人快速护住南江雪,另一些人一言不发地组成进攻型阵列,径直迎向了敌人。
“是伊勒德。他居然也来了。”身边一名武官对南江雪道,阴沉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伊勒德,鞑塔部原大君雅尔塔之子。
雅尔塔被阿拉达图杀死后,他的护卫和部分族人拼死救出了年幼的伊勒德。为免引发鞑塔部归顺者的不满,阿拉达图没有一味追杀伊勒德,而这位废弃的世子则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在极北,永远是勇者为王,鞑塔在阿拉达图的手中更为强大,族人们也将他们曾经的大君抛在了脑后,唯有伊勒德背负着杀父夺位的仇恨,与追随在他身边的忠诚的勇士艰难地活了下去,并在这样的艰难之中,炼出了他的勇武和坚强,炼出了他的气魄和信念,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勇士队伍。
南江雪也在第一时间投入了战斗。战枪所及之处,一片人仰马翻,落进极北队伍中某人的眼里,激起了一串饶有兴趣的亮光。
“南大小姐,只要你束手,你和你的这些属下都不必这么辛苦了!”他大声说道,“咱们谈谈,可好?”
一枪将一个骑兵戳下战马,狠狠钉在了地上,便在此时,一名雪狼急跃至她的马前,紧接着,一根粗大的箭矢从他右胸穿过,直透背脊。那雪狼勉力转过头,口中已全是鲜血,却仍奋力说道“大小姐小心”,既而整个人跌落马下。
南江雪抬起头,穿过那些挥舞的兵刃,她将目光聚焦在不远处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上,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把巨大的宽弓。北风吹动着他黑色的裘衣和披散的长发,显得肆意而张扬。
“伊勒德。”眸中厉芒闪动,双腿一叩马腹,南江雪白色战马倏地窜出,旁若无人地朝那男子径直冲去,墨碣紧跟在侧,双剑长扬之处,身后一片血光。
“这丫头好大脾气,得再吓唬吓唬。”伊勒德勾勾嘴角,三支羽箭并排搭上了弓弦。
破空的声音如草原上的鹰啸,劲风刺面而来。南江雪不动声色,身体一个利落的后仰,在伊勒德讶异的目光中精确地避过了连发箭羽,马速却分毫不减,然后更突然飞身跃起,踏在敌兵的头上几个利索的起落,瞬间逼近。
“还是个疯丫头!”伊勒德讶异的表情更胜。
“保护少主人!”极北人大声叫嚷起来,林立的刀锋夹杂着纷射的箭矢齐齐袭向黑夜中如展翼飞翔的白衣女子。
女子身姿漂亮地辗转,而在她身边,一直紧紧相随的男子一柄长剑竟似是舞出了一道光墙,全力护她周全。
“啊!”一片惨叫声突然从伊勒德后军响起,紧接着是“敌袭”的喊声。伊勒德略一分神,女子的长剑已迅猛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一边顾及着后军发生了什么,伊勒德一边举刀隔挡,而南江雪的身体却霍地凌空一转,手臂硬生生擦过他再次扬起的弯刀,鬼魅般地转到了伊勒德身后,剑刃森寒直接抵住了他的脖子。
只一个照面!伊勒德甚至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
“放开少主人!”“臭丫头!”极北人大声叫嚷起来,一股脑地朝南江雪这边汇聚而来,雪狼团的军士则聚拢而至,将他们团团阻住。
南江雪的身边,墨碣仗剑而立,战马在冬夜里吐着团团白气,兴奋地刨动着蹄子。
“丫头,快放了我,不然他们会把你和你身边这个好看的护卫剁成肉酱的。”伊勒德咧嘴一笑,刀刻般犀利的脸孔竟现出了几分散漫的柔和。
“少说话,容易划破喉咙。”耳边传来南江雪的轻笑,甚至都没有恐吓性地压紧他的皮肉。温软干净的女子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像是寒冬里突然绽放出一树春花。
极北的后军依然惨叫不止,前军却因统帅被挟一时不敢妄动。
“援军到了?”伊勒德问南江雪。
“应该是。”南江雪回答。剑拔弩张的战场上,两人对话的口气竟显得很是稀松平常。
“大小姐!”一队飞骑说话间撞开极北人直冲到南江雪近前,皆是一身黑色劲装,背后斜背着乌金箭筒和黝黑的弩机。
为首一名身着黑色战袍的青年将领,身姿挺拔,眉目清明,看到眼前的场景先是一愣,随即施礼道,“在下黑旗羽林团统领,护校云朗,奉南江风将军令,护卫大小姐!黎落统领正率兵迎战伊勒德所部乌兰巴日,让在下先行驰援!”
羽林团,靖北北线黑旗的一支骑射劲旅,选自骑射兵中精锐中的精锐,南江风亲手创建,就连号称天下骑射鼻祖的极北人对这支队伍都称道不已。
“有劳。”南江雪点点头,“还打吗?”这句则问的是伊勒德。
“听你的。”伊勒德掀了掀唇角,知道自己已失了胜算。
“那别打了,我累了。”南江雪道,随即转向云朗,“去告诉那个乌兰巴日,要么过来束手,要么就躲远点儿。”
“是!”云朗露齿一笑,觉得这位传说中的北地大小姐说话行事着实带有几分阴坏,而这种阴坏让他很是欢喜。
雪狼与羽林兵合一处,清理战场,伊勒德和他的队伍则被圈在一处,席地而坐。
又是一阵马蹄声急雨般响起,扬起一片雪雾不一时便奔至眼前。队伍之前,浑身血污的黎落在看到南江雪的同时滚鞍下马,疾冲几步,俯身便跪,“属下护卫来迟,罪该万死!”
“请大小姐治罪!”在他身后,一众雪狼也纷纷跪倒,伊勒德挑了挑眉毛,似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在军中竟有这样的威望——即便她是南怀瑾的掌上明珠。
“黎落。”南江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起来吧。一路辛苦了。”
黎落没有动。他低着头,钉子一样仍然跪在地上。
无奈的笑容在南江雪脸上荡漾开去,她微微摇了摇头,走过去亲手扶起了黎落,看着他温言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她的头发有些散乱,战袍上满是血迹,月光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上面还挂着新鲜的血渍,但她的眸光依然温和而明亮。黎落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翻腾,一股热血从他口中涌了出来,跟着整个身体便即倒了下去。
“黎落!”“黎统领!”“大人!”一叠声音同时叫起,墨碣急忙接住了黎落,只见他双眼紧闭,前襟上已全是血水。
厄古林剿灭苏合,一路连遭极北靼塔部为首的多部落昼夜袭扰,五日连战,奔袭不休,为南江雪斩却后顾之忧,却在疲惫不堪之际被伊勒德分兵阻截。
不过伊勒德还是低估了雪狼的战力,更没想到生龙活虎的羽林楔子一样突然插至,彻底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黎落虽忧心如焚,但仍然头脑清明,他让云朗带着这支生力军去驰援南江雪,自己则率部力阻乌兰巴日。
阻击者变成了被阻击者,焦躁不安的乌兰巴日变得愈发凶狠,却怎么也挣不脱这支看似精疲力竭却人人奋勇的队伍,最终等来了伊勒德被擒的消息。听到靖北军的传话,极北硬汉差点没气炸了肺,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带着部下遁入黑夜,一则让南江雪心有顾忌,再则伺机救回少主伊勒德。
黎落率部归队,眼见南江雪力战后的情境,多日劳伤加上急愧攻心,一时间气闭昏厥。
云朗也忙走上前去,好看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浴血的战袍,凌厉的身手,对着他那声“护援大小姐”的暴喝和那双急切中充满理智的眼睛,这位雪狼统领一见之下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南江雪解开黎落的护腕,手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腕。
“他怎么样?”虽然想起这位大小姐师从雪归山,应当也会通晓医理,但云朗还是不自禁地有些担心。
南江雪没有说话,目光一转,投向极北人的一匹战马,墨碣当即会意,走过去伸手解下了那战马上挂着的酒囊。
“嘿!”伊勒德叫嚷了一声,不过没人搭理他。
墨碣浅尝了一口酒,向南江雪点了点头,然后小心地托起黎落的头,试图将酒灌到他的嘴里,但昏厥中的黎落根本无法吞咽,酒顺着他的唇边全都流了出去。
“醒醒!醒醒!”云朗拍打着黎落的脸颊,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极北人的烈酒能有什么用。
南江雪抬手阻止了云朗,拿过墨碣手中的酒囊,没说话,只是仰头灌了一口,在云朗不明所以的目光下,俯下身体,托起黎落的后颈,将唇贴在了他的嘴唇之上。长发飘然散落,在夜风中丝丝轻舞。
包括云朗在内的羽林团一个个表情呆愣,伊勒德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尽管北方开放,比之南人少了许多避忌,大家又都是军旅之人,事急从权,但南江雪毕竟是个女子,且是靖国公的掌上明珠,身份贵重,当着双方一众汉子,这样的画面着实让人不好适应。
黎落轻咳了一声,一颗药丸已经被南江雪送入了他的口中。
“回营!”把黎落交予墨碣,南江雪起身简短地吩咐道,对那些张口结舌的脸孔看都没看一眼。
“是!”雪狼轰然应道。
“丫……那个……南大小姐,那……是我的酒吧?”伊勒德依然瞪着眼睛,有些结巴地说道。
“呼”地一声,酒囊掷到了伊勒德脚前,落落大方的南江雪以一种看小气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伊勒德砸吧砸吧嘴,感觉有点自讨没趣。
押起伊勒德等人,雪狼和羽林朝大营走去,云朗突然从背囊里抽出一支黑色羽箭,身体一转,“嗖”地一声,羽林团特有的那种又粗又长的羽箭离弦而出,没入了黑夜。
黑夜另一端,乌兰巴日急忙闪身,一支箭“咄”地插进了他身后的树干,箭尾颤动,发出呜呜的鸣响。
“我家大小姐说了,要么束手,要么躲远点,乌兰巴日将军可是忘了?”远处传来了那个坏了他大事的羽林统领爽朗的声音,乌兰巴日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走吧!”云朗对身边的一名雪狼呲牙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