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雪跪在地上,微垂着眼眸,腰身笔挺。墨碣和黎落立于不远处,身后站着雪狼的几位武官,一个个都板着脸。
苍焰已尽数回营,夏之岚也返回了驻地,至于夏将军都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总之营地里的苍焰们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喘。
其他军团途经的军士看到南江雪和雪狼,都默默加快了脚步,直到走出很远才会低声议论一番。
“那几个家伙胆子也忒大,敢乱开大小姐身边人的玩笑,这不是找死吗?”
“是啊,人家是什么身份?咱们是什么身份?大小姐身边的人,那可比咱们高贵多了!”
“不知道夏将军会怎么收拾他们。夏将军也不敢得罪大小姐吧!”
“国公爷和大将军居然同意大小姐在北线领职,边关重地,这也太儿戏了些……”
“唉,这临确城,日后怕是要麻烦不断了!”
“嘘——你们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议论逐渐发生了变化。
“大小姐已经在这里跪了很久了吧?”
“大小姐可是国公爷的心尖子啊,我听说燕京城的大官们没有不怕的,能这么规规矩矩的领罚,还真是没想到。”
“说实在的,那几个小子的嘴巴也真够臭的!结果怎样?那墨碣一人轻轻松松单挑了八个好手。”
“大将军也够狠的,这么罚大小姐,可是一点情面都没留啊!”
“你还不知道咱们大将军?大公子当初是怎么被折腾的?还有上官将军,到如今赤雷代统领的‘代’字还挂着呢。”
“说的也是。”
……
南江雪在这里已经跪了近四个时辰了,月光照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一阵晚风吹过,细碎的白雪在她身边打上几个旋,又归于平静。
雪狼也在这里陪了她近四个时辰,没有人上前,没有人说话,却似乎是对大将军做出这样处置的一种无言抗议。
看来没想明白,那便跪在这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去找我——这是南怀安的军令。
可是大小姐的脾气上来了,只怕这一整晚都不会起来,墨碣想着,从小到大,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莫说一根手指头,连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如今却为了他受这般责罚委屈。
他的心里很不好受,却也无能为力。
“要不咱们劝劝大小姐,去给大将军认个错?”高迅终于忍不住低声对黎落道,“冰天雪地的,一直这么跪着,便是大小姐内力深厚,不会伤损筋骨经脉,可这膝盖还不得紫成一大片啊!”
黎落没有说话。两年相处下来,他对南江雪的脾气也已颇为了解。他们劝不动。
如今能让她起身的,要么是南怀安的命令,要么是大公子出面劝解。其他人,只怕国公爷亲至也不大好使。
大公子终于来了。这让墨碣和黎落都松了口气。
“小雪。”走到南江雪身前,南江风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大伯父叫你过去。”
南江雪没有抬头,不答话,也不起身。
微微叹了口气,南江风伸手去扶她。南江雪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在他轻声的一句“听话”后,勉强站了起来。
俯下身小心地替她弹掉身上的浮雪,他柔声问,“腿还行吗?”见她点头,于是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朝大将军驻地缓缓走去,墨碣和一众雪狼这才些许放下心来。
南怀安的书房里,大将军身披外氅,坐在桌案后正在看军报,头上的白发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越发清晰。
南江风向南怀安躬身行礼,南江雪则再次一语不发地跪在了地上。
“你去吧。”对南江风挥了挥手,南怀安把目光落在南江雪的身上。
“若是我不叫你,你打算跪多久?一个晚上?一整天?或是跪到你爹爹来找我兴师问罪?”南怀安问。
“末将不敢。末将只是还没想明白。”南江雪回答,一时感到越发委屈,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
“动手的时候,你是北线的参将,还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南怀安再问。
“回大将军,无论是北线参将,还是公府大小姐,末将动手,都不知有何过错。”南江雪再答。
“就因为你既是北线参将,又是公府大小姐,这手才不能轻易动,可明白?!”南怀安有些恼怒。
“恕末将愚笨。”南江雪垂眸道,口气里依然透着那股执拗。
点点头,南怀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你告诉我,当时在他们心里,你是什么身份?可有把你当成北线的武官?”
南江雪不语。
“几个当兵的,说了几句怪话你就听不得了?还是你的人,旁人都说不得?”
南江雪仍旧不语。
“你既领军职,这北线的兵难道就不是你的下属?你被尊为北地大小姐,在你眼里,他们几个难道就不是靖北的兵?你为了墨碣动手,他们心里可会服气?墨碣的心里,又可会因此感到痛快?”
南江雪的心微微一动,一双秀眉轻轻蹙起,似是在想些什么。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
许久之后,南怀安的声音再度传来,语调有些沉冷。“若你觉得大伯父处置失当,这北线,你可以随时离开。”
南江雪咬了咬嘴唇,控制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让它们落下。
“我不走。”她抬起头,三分委屈,七分倔强,“我不走。遂了您的意,还要被我爹爹嘲笑,得不偿失。”
南怀安一时被气笑了。“你也知道我不愿留你在北线?”
南江雪看着南怀安,睫毛上的泪珠一闪一闪的。“大伯父从前都是骗人的,其实根本就不疼小雪,亏小雪还一心想着您。”
说着哼哼道,“既然您瞧着侄女碍眼,那侄女就偏要在您眼前晃悠,否则,这委屈我岂不是一个人受了?想必您也知道,侄女的名声一向不好,常常会搅的别人鸡犬不宁,还望大将军日后多多担待。”
南怀安一噎,笑斥道,“死丫头,敢威胁你大伯父!在这临确城,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呢!”说着一招手,“过来!”
“末将不敢。”南江雪翻了个白眼。
“还不过来!”南怀安立起眉毛。撇了撇嘴,南江雪撑着地面站起身,不情不愿地走到南怀安面前。
将南江雪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南怀安敛起佯装的怒意。
“小雪,大伯父待你确实严苛了些,只是你渐渐大了,很多事就不能再率性而为。既你愿入军旅,大伯父自然就对你有了更多期望。”南怀安的声音低缓而有力。
“极北各部对我连年搅扰,靼塔部做大,阿拉达图和那森野心昭昭,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而作为天元属地,北地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又错综复杂,一些朝臣对我们颇为不善,驻兵关阳的秦昭衡,守的其实就是北地。”
“你自幼师从燕晟,又极有天赋,武功和兵法都习得上乘,这两年带着雪狼打的仗,大伯父都详细了解过,这才想着如你愿意,定能够担起更多责任,替你父亲和你大哥分忧。”
南江雪垂下头,听的很是认真。
“江云身体不好,江雨尚且年幼,作为北地宗主、靖北元帅的长女,也只怕你是想逍遥快意,也是不那么容易。”南怀安续道。
“要你在军中历练,便是望你能知全局,懂权衡,通军务,驭人心,需知战场不仅是阵法刀兵,还有很多东西,一样能决定成败生死,而这成败生死,关系到很多军士的命,很多百姓的命,也会关系到北地的福祸荣辱。”他看向南江雪。
南江雪点了点头。“嗯。侄女记住了。”
“军队不比庙堂,也不比私兵,这些常年风餐露宿、刀头舔血的军士,说难相处也难相处,说好归拢也好归拢,你身份特殊,该怎么做心里要有数。你大哥做的就很好。”
“侄女明白了。今日是我做的不好。”南江雪又点了点头。
“如此,还跟大伯父赌气吗?”
“侄女哪敢。”南江雪嘟囔道。
“在雪地里跪那么久,就是不肯过来认错,还说不敢?”
“那我也没赌过大伯父啊!”翻了翻眼睛,南江雪泄气道,“大伯父打一棒子后,能给个蜜枣,我就心满意足了。”
“臭丫头!”南怀安笑道,“天晚了,回去休息吧。”说着慈爱地拍了拍南江雪的手臂。
“嗯。那大伯父也休息吧。”南江雪道,“哦对了,小雪带来的药,大伯父定要按时服用。那是师叔根据大伯父的状况,结合古书的记载特别做的方子,我从雪归山一路揣到这里的,大伯父若是忘记了,自己受罪,也对不起侄女的一片孝心,还有我师叔的一番辛苦。”
“好好,知道了。”南怀安笑着挥了挥手,“快走,这般啰嗦!”
站起身,南江雪笑吟吟地对南怀安行了一礼,“末将告退!”
走出南怀安的书房,南江雪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墨碣和黎落。见南江雪的睫毛上兀自挂着泪珠,两人都急忙迎上前去。
黎落从没见过南江雪落泪,墨碣跟了她这么多年,也是极少见到,想是这一次受了大委屈。
却见女子朝他们灿然一笑,月光里,一双眸子越发流光溢彩。“我没事。嗯,这次是我不对。已经跟大伯父讲和了。”
说着在值岗军士的眼皮底下,一手挽住墨碣,一手挽住黎落,高高兴兴地迈步朝前走去,落下一路的叨叨唠唠。
“快走快走,我饿死了!哎慢点慢点,我的腿。算了,还是快点吧,赶紧回去上药,膝盖疼死了。啊慢点,疼啊,刚才又跪了老半天!这苍焰,害死我了,下回再得罪我,哼哼,我……”南江雪开始磨牙。
“主子……”墨碣忍不住道。
“我忍。”南江雪看了看墨碣,改口说道,但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怎么看都跟“忍”字搭不上什么关系。
回至居所,扶她在榻上坐下,小心地卷起裤腿,果见南江雪的两个膝盖青肿一片。
墨碣忙去取药,黎落也去端了水过来。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军士通报的声音,“大小姐,军医处的宫晓姑娘来了。”
三人齐齐张大了嘴巴。一句“不用了”尚未出口,门一开,宫晓已经提着药箱探进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