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不只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咸汤事件”,额尔扈特部对北地卡西镇的血洗令北线总指挥南怀安勃然大怒,并下令进行灭族性报复。
额尔扈特部,极北一个人数不多但极其凶悍的游牧部落,全民皆兵,不时劫掠北地村镇,常年行踪不定。
此次,他们突袭卡西镇,不仅将百姓家里的粮食、牲畜和钱财一抢而空,还残杀了当地居民一万余人。
棚屋倾毁,遍地尸骸,孩童的尸体被衣衫不整的母亲抱在怀里,死去的老人大瞪着眼睛仰视着天空,没有人声,北风吹起的漫天白雪,依然掩不住这座死亡之镇的满目猩红。
据斥候和雀眼探报,离开卡西镇后的额尔扈特部向东而去,部分老弱带着劫掠品藏匿在格桑山谷,青壮则徘徊在荤河一带,似是在准备打击下一个目标。
灰砂奉命出战,此次与他们配合的则是初入靖北北线军的南江雪。对此,沙加很不情愿。
南江雪所部羽林他极为了解,但对雪狼的实战经验仍心存疑虑,何况此次又是冬季作战。
而南江雪,尽管军中对她传说甚多,但他并不怎么相信。若是这位被国公爷捧在手心里的大小姐有个什么闪失意外,灰砂,乃至整个北线军怕都会遇到麻烦。
但南江雪请战,大将军点头,军令已下,便无更改。
无奈之下,沙加只得找南江雪商讨战策,在确保大小姐平安无虞的前提下,打赢这场仗。
沙加提出的战策是,由灰砂进攻荤河一带的额尔扈特青壮,待将其击败,与雪狼兵合一处清除格桑山谷余部。
南江雪听后抬眸说道,“灰砂、雪狼和羽林都是骑兵部队,所带粮草有限,打的是灵活快速。额尔扈特的主力虽在荤河一带,但他们不会呆在那等着我们。”
“末将斗胆,建议灰砂先行攻打格桑山谷,一则可将他们劫掠的粮草拿在自己手里,补充军备,二则,以灰砂之名,可引额尔扈特主力尽快回防驰援。雪狼和羽林藏匿附近,待其主力到来,与将军所部联手将他们尽数铲灭。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沙加在心里点了点头,也挺满意这位大小姐对战事的洞察和分析。
她的建议确实比他所提出的更具把握性和杀伤力,他率先想用的就是这样的战策,但因为是南江雪,因为是雪狼,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更希望南江雪和雪狼始终在他的保护之下,甚至最好是在他的大军身后跟着比划比划就好。
他愿意送给这位大小姐一份军功,也不希望她因这场仗哪怕是擦破点皮。
“大小姐如此用心,在下感佩。”沙加勾了勾嘴角,“不过在下有自己的考量,大小姐若有异议,这场仗要么让其它军团配合,要么,可请令更换我这个主将。”
这话可说的极重。
南江雪微微一怔,忙躬身道,“末将不敢。末将只是担心额尔扈特主力不肯坐以待毙,届时战期拉长,恐生其它枝节。”
沙加不语,一张脸已然沉了下去。
“将军,”南江雪轻咬了下嘴唇,肃容续道,“末将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从戎尚浅,将军顾虑重重。但末将请战,并非心血来潮,或是一味贪功。末将深知战事为大,军法如山,不容儿戏。”
“末将所部雪狼,曾由大公子一手□□,皆出自靖北军,这几年勤练不辍,也小有战绩。此战,末将自信可配合好灰砂,恳请将军给末将机会。”
说着战裙一掀,单膝跪倒,“末将愿立军令状,此战若不能令将军满意,末将愿受军法严惩,并卸职请罪。若末将战死,皆是个人莽撞而至,与灰砂和北线军全无干系。”
一番话出口,沙加的眼皮不由跳了跳。心道,这大小姐不但坦率,而且还很是犀利。
这一上来便直接点破了自己对她“身份特殊,从戎尚浅”的顾虑,再谈请战乃力所能及,最后更是要立军令状,不但把他逼到了死角,也让她自己无路可退。而如若战死一说,更是带着一丝薄怒和一股血性,让他很难再说出一个“不”字。
沉吟半晌,他缓声道,“如此,那便依大小姐战策行事吧。大小姐请起,沙加担不起。”
“末将冲撞了。多谢将军!”南江雪站起身来。
尽管沙加采用了南江雪的建议,并与她仔细商议了诸多细节,但事后他还是去见了大公子南江风。
“我知道了。”听了沙加的报告和担心,南江风点了点头——事实上,即便沙加不来找他,他也会做出相应的安排。
“另外,小雪有时是会有些任性,但她的脑子一向都很清楚。你不必过于束手束脚。”南江风道。
※※※
南江雪的战策果然奏效,鬼魅而悍狠的灰砂迅猛地打掉了格桑山谷的暗哨和前防,径直突入了敌军的巢穴,而他们巧妙地留下的踪迹,则快速引来了额尔扈特部主力。
这支狡猾狠厉的极北部落,在看到谷口纵横的族人尸体,以及抢走他们物资准备撤离的灰砂时,带着一脸嗜血的狰狞,狂飙一般向谷口灌来。
“靖北灰砂军,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杀!一个都不准放过!”一脸虬髯的部落族长弯刀平举,灰砂军登时四散而去。
“将军,这样的地形,若是咱们的大小姐出师不利,怕是兄弟们真得用血来啃这根硬骨头了。”说话的是灰砂副将姬奂。
话音刚落,谷口恍若传来了轰鸣的雷声,杀声四起,大地更是剧烈地震颤起来。额尔扈特密集的队伍被数条白龙瞬间撕开,血光崩裂,碎尸飞溅。
而与此同时,另有两条黑龙沿边缘飞速挺进,强横的弩机齐齐扣动,精确地扎入极北人的心脏、脑子和喉咙,激出一片片死亡前的哀嚎。
整个谷口便如一个巨大的漩涡,被各种力量疯狂地搅动着,喷吐着鲜红的血沫,翻起滔天的腥气。
“这雪狼,竟是这般凶悍……”方才还在苦笑的姬奂不由张大了嘴巴,而回撤的灰砂军也都看的有些傻眼——此前,他们还真没怎么把那衣着光鲜的大小姐亲卫队放在眼里。
沙加的眸子也被映射的波澜壮阔。
他没有说话,手臂轻轻一摆,一声号角响起,既而四方呼应。原本后撤散开的队伍迅速如沙般聚集,带着雪狼激起的狂猛锐气,狠狠地插进了那巨大的漩涡。于是,尸体开始更快的堆积,鲜血在雪原上流淌成河。
雪狼的突然出现令额尔扈特主力猝不及防,而这支他们从未接触过的队伍的悍狠同样是他们始料未及,如今,本以为尽在掌握的灰砂也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倒头来攻,这一系列变化,更快地打击着他们的战力,也让他们的情绪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乱军之中,沙加开始寻找南江雪的身影,顺手将那些不知死活地窜到他身边的极北人送去拜见他们的天神。
那女子并不难找到。厮杀最为激烈的地方,一队雪狼如同一支锐利的箭头,翻出一路血槽,正中央,北地大小姐□□亮甲,眸光熠熠,一领白袍染血,如雪里绽放出朵朵红梅,无比绚丽。
“你是什么人?!”额尔扈特的族长瞪起一双赤红的眼睛挡住了她的去路,咆哮之声震耳欲聋。
就是这支队伍坏了他的大事,就是这员战将,在这澎湃的沙场上这般的肆无忌惮!
“沙加将军座下一小女子而已。”南江雪轻笑道。
“女人?!”族长一愣,与此同时,南江雪的马速丝毫不减,□□一挺,已然当胸刺去。
那族长瞬间回神,狞笑着挥刀立斩,南江雪的枪身却鬼魅般地一缩,瞬间将枪头握在了手中,族长一刀劈空,而对方的战枪却已在二马相错之际倏地一转,带着一股劲风横敲而至。诡谲的招式加上一股冰寒的劲力,竟将那一脸轻蔑的族长直接敲落马下。
“杀了!”女子头也不回,冷冷两个字,紧随她身后的雪狼已挺出数把战枪,将那有些呆愣的族长直接戳死在了雪地之上。
□□扬起,血雨四溅,族长的身体血流汩汩,汇入身周流淌的血河之中。不远处的沙加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嘴角。
犀利、干脆、狠绝,以及她从容的身影和与雪狼之间默契的配合,如此清晰直白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里。看来她与那森和伊勒德一战的胜利,确实绝非偶然,而军中的那些传说,也当真不只是传说。
额尔扈特部族长的阵亡在战场上掀起了一时的混乱,但很快,另一个族人充当了头领,开始快速整顿人马。
额尔扈特部,本身就是靠勇武获得权力。他们不会被谁的死亡绊住脚步,就象草原的狼群,永远目标明确,从都是适者生存。
反击变得几近疯狂,格桑山谷的鲜血蒸腾起淡红的雾气,第二年的春天,草会变得更加丰茂,花会变得更加妖艳。
然而,他们的对手不仅同样拥有着狡猾与悍狠,先声夺人与战阵变幻牢牢遏制着这种原始的狂野,寸步不让,睚眦必报,就那样将他们的气力和精神啃食一空。
是役,靖北军战损两成,而额尔扈特部则丢下了两万多尸体,全族尽灭。这支极北草原上凶悍无比的“狼群”,从此消失在了这一年的冬季。
军士们开始清理战场。
沙加立于一个小小的雪丘之上,微仰着头,看了一会儿远处的天空,随后静静闭目,似乎在感受着什么,一双眉毛渐渐皱了起来。睁开眼时,他看到南江雪已走到他的面前。
“将军,这天怕是不对。”南江雪的神情有些肃然。
沙加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暴风雪要来了。”他道,“大小姐也懂得天象?”
“只是略知一二。”南江雪道,“在雪归山上,曾跟师父研习过一些。”
沙加点了点头,随即唤来了手下的几员战将。这些常年行走在极北的灰砂将领,不仅能征惯战,而且对于这里的气象变化、山川地形都极为熟悉。
“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抓紧行动吧!”快速的商讨,方略即定。
向战死的兄弟整齐致礼后,大军毫不犹豫,一些人护送伤兵先行撤离,一些人清理额尔扈特部可用的物资,分批向格桑山谷南麓挺进。
雪狼、羽林和灰砂混编在一起,彼此扶持,一下子亲近了不少。
起风了,脚下的雪打着旋,发出刷刷的响动,空气中冷冽的味道愈发强烈。
一个灰砂兵将自己腰间的酒囊扔给身边的雪狼,“在极北打仗,这东西必不可少。”
雪狼一笑,一句“谢了”,爽利地仰头灌了一口。
靖北军无令不得饮酒,但常年在极北雪原作战的灰砂却是例外。只不过若有人醉酒,无论是否误事,那都会落得一个“斩”字。
雪坡上,一个伤了腿的灰砂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便要滚摔下去,同伴忙伸手去拉,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吹的站立不稳,一只手便在此时攥住了他的手腕,抬眼一看,出手的竟是大小姐南江雪。
队伍坚决地挺进着,没有人惊慌,掉队的人被同伴丢上战马,倒下的人神态平静——在他们成为灰砂一员的时候,就抱定着战死他乡的信念,极北的风雪会将他们埋葬,而他们临走时的面庞却会被同袍兄弟永远刻在心间。
对于这样一种霸气,雪狼都是钦佩不已。
暴风雪来临之际,大军顺利抵达了格桑山谷南麓,并匿身于大山背风的几个巨大的洞窟之中。军士们在武官的指挥下,开始有序地点起篝火,集中战马,堆放粮草,救治伤兵。
一个灰砂兵解开一名雪狼草草缠在腹部的布条,看见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那雪狼苍白着脸,身体不住颤抖,却仍朝他笑了笑。
有人蹲到了他们身边,接过旁边一人递过来的伤药,开始为那雪狼包扎。抬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那人解下自己的披风,一言不发地裹在了雪狼身上。
“大小姐……”雪狼挣扎着想要推却。
“好好休息,雪停后随我回城。”南江雪只简单地说了一句,随即便站起身走了开去。
“是。”那雪狼应了一声,眼中似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火光里轻轻晃动。
不远处的沙加注视着一身战甲的南江雪,她正在跟雪狼的统领黎落说着什么,面容沉静,脊背笔直,举止之间,既没有他曾经以为的那种骄矜之气,也不见了“咸汤事件”中的那份古灵精怪,此刻的她,倒是颇有几分大公子南江风的风范气质。
一个多时辰的暴风雪终于停了。
明月千里,映照极北雪原,象是谁皎洁的、熟睡的脸庞。
洞窟之中,金红的火光洋溢在那一张张刚阳的脸上,烈酒和面饼在手中传递,一些军士在唱歌,一些军士在谈笑,“咸汤事件”被再度提起,雪狼、羽林和灰砂打闹成一团。
接过沙加递过的酒囊,南江雪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
这就是靖北北线的兵。战争打磨出他们强悍的意识,战争也教会了他们如何笑傲人生。
恐惧、悲哀,失去袍泽的愤怒,远离家乡的惆怅,被这边关的风雪凝入血管,又会在大战爆发之际,变成炽烈的眼神和无畏的咆哮。
他们忠诚勇敢,直截了当,威权可以让他们低眉俯首,但要真正赢得他们的心,则是你是否能够为他们指明方向,又可否如他们那般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