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临确城映入眼帘,□□的城墙之上,军士的□□耀然而立,无数战旗迎风飞扬。
一支兵团铿锵行进,正是回城复命的茏甲军和北线新兵团,为首两员战将,各着墨绿和黑色战裙,则是茏甲统领叶枫和黑旗参将贺兰峻。
在他们的队伍旁边,还有一支百人队,昆凌守备军战服,簇拥着几辆盖着白布的平板马车。
旗语挥动,城门洞开,当叶枫和贺兰峻踏入临确之时,城门军士轰然向大军团统领低身行礼,“叩见叶将军!”
边关要塞刚阳彪悍的气息迎面扑来,营房绵延,甲器森凉,走在大队茏甲队伍之间的昆凌守备军忍不住心中发寒。
百里洪的眼皮也不由跳了跳,突然间有些后悔自己做出的这个冲动决定。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甘魁,后者的脸色已经白了。
两天前,当他们离开那片村子之后,百里洪越想越是光火。
调动了守备军,威风凛凛地打算给北线新兵和那些刁民一个教训,结果不但无功而返,甚至被一个看上去还没成年的新兵蛋子压了气势,若不是见叶枫和贺兰峻寸步不让,若不是茏甲骑兵队悍然出场,至少他会当场一刀劈了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心里本就憋着恶气,再加上甘魁在一旁不停煽风点火,百里洪于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到临确城找南怀安要个说法。
尽管知道自己并不占理,但他也知道,南怀安向来不愿介入州郡事务,单凭北线军无令插手昆凌军政一条,他就站住了脚跟。
至于身在临确城的大公子南江风,作为养子,行事素来谨慎,这件事即便打到国公府,凭着他百里家族的势力,南家三爷的支持,北线军也占不了多大便宜。
何况,南怀安和南江风又真愿意把事情捅到国公爷面前吗?
当然,他还是做了一番准备,比如那平板马车上带来的十余具尸体——那可是北线军杀人的“罪证”!
之所以来临确城,其实他心底里还埋着另一口恶气:南怀安,你此前拒绝我加入北线军,今天我便打到你的眼前,看是你一个生母寒贱的公府庶出子厉害,还是我百里家族的嫡公子尊贵!
第二日一早,点齐一百精锐,带着那些尸首,他来到了北线新兵团驻地,告诉贺兰峻,他要随他们同入临确城,向北线总指挥当面求教。
“百里参军请随意。”贺兰峻一句简单的表态,倒有些出乎百里洪的意料。
在他的预想之中,贺兰峻想来并不愿把事情闹到这般天地,结果自己事先准备的一番义正言辞的说辞,包括以此迫对方交出那些带头跟他作对的北线新兵的打算,特别是那个叫墨雪的家伙,竟然全没用上。
留韩烈的骑兵队驻兵孟虞,保护那些被烧了村子的百姓,茏甲与新兵团合兵一处,带着百里洪和甘太守的公子,启程回返临确,连招呼都没跟太守甘庆和昆凌守备军统领刘阳打一个。
※※※
南怀安大将军驻地,值岗军士挺拔肃立,冷冷地看了一眼昆凌守备军,谁都没搭理他们。
有军士告知叶枫和贺兰峻,大将军正在召开军议会,两员战将于是静立帐前,等待传唤。
百里洪命人将那十几具尸体搬了下来,在地上摆成一排,心里又将酝酿的说辞反复琢磨了一遍。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甘魁已经站的腰酸腿疼,一名军士终于走了出来,对叶枫和贺兰峻躬身道,“大将军请两位将军进去。”
回过头对随他们一道至大将军驻地的那二十几个去村里救火的新兵看了一眼,叶枫一句简单“放心”,让新兵们的心里都暖洋洋的。
百里洪则整了整衣服,带着甘魁随叶枫和贺兰峻走进了北线总指挥官的中军议事大厅。
高阔的军议大厅,一身军常服的大将军南怀安独坐于正中主位,十余名将级武官戎装佩剑,两厢站立,居首者正是黑旗统领、公府大公子南江风。
“末将叶枫、贺兰峻叩见大将军!”分战裙单膝跪倒,两员战将恭声道。
向身边的表哥偷偷看了一眼,见百里洪依然挺直站立,甘魁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强忍住屈膝的下意识。
“禀大将军,茏甲完成昆凌操演,回城复命。茏甲副将韩烈率骑兵团因故暂留昆凌孟虞界,末将未及请命,请大将军治罪!”叶枫说罢,将军报高举过头。
“禀大将军,贺兰峻奉命领新兵团辅助昆凌荒垦及春耕期满,回城复命。末将履职期间,未能尽责,又劳茏甲骑兵团暂留昆凌孟虞界援手,请大将军治罪!”贺兰峻也双手呈上军报。
亚述从两人手中接过军报,奉至南怀安面前。
南怀安展开军报,一边低头浏览一边随口问道,“百里参军来此,所为何事?”
语气平常,也没抬眼瞧他们,但那种淡然中自带的威势,依然令人瞬间呼吸不畅。
“百里洪见过怀安大将军。”百里洪躬身行礼,身边的甘魁更是一躬到地。
冷冷地瞥了甘魁一眼,百里家的公子抬起眼眸,尽管一颗心跳的厉害,但还是以那种门阀世家特有的傲慢,直视着那位声名显赫的北线总指挥。
“末将此来,确有要事。斗胆请大将军移步帐外一观,末将自会向您禀个分明,届时,还望得大将军公正决断!”
“也好。”南怀安淡淡道,直至看完军报方才抬起眼帘。
站起身,南怀安缓步迈下台阶,在经过叶枫和贺兰峻的时候淡声说了句,“起来吧。”
一众战将跟着南怀安走出军议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盖着白布、排成一排的十几具尸体。
二十多个帐外候命的新兵急忙跪在了地上,一下子见到大将军和这么多将级武官,他们的心里既是紧张又是兴奋。
“大将军。大公子。”百里洪平稳了一下气息,向南怀安和南江风各施一礼,朗声道,“末将告靖北北线军茏甲统领叶枫叶将军,黑旗参将、北线新兵团带兵将军贺兰峻贺兰将军,纵容手下,袒护暴民,草菅人命,插手昆凌军政!”
南怀安和南江风未动声色,身后的一众战将却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人皱起眉头,有人的眼中却现出了一抹戏谑。
“你们都起来吧。”南怀安没有理会百里洪,只是对新兵们说了一句,目光随即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百里参军这话怕是在说你呢吧?”
新兵之中走出一人,正是墨雪。
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下,他稳步上前,再次单膝跪倒,嘴巴里说出的话却让一些人顿时瞠目结舌。
“末将南江雪,叩见大将军!”
末将?南江雪?
新兵们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发蒙,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一时想不明白。
甘魁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响亮的吞咽口水的咕咚声,慌张地看向他的表哥,却见百里洪也已瞬间白了脸。
叶枫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墨雪,又朝贺兰峻看去,后者朝他抱歉地点了点头。
“起来吧。”南怀安道。
“谢大将军!”站起身,南江雪信步穿过那些尸体,走到了南怀安和一众战将之前。
“大伯父,请容侄女问百里参军几个问题。”一抱拳,女子不再自称末将,对南怀安的称呼也从大将军改成了大伯父,一众战将心里清楚,她再次开口的身份,已不再是北线军参将,而是靖国公南怀瑾的嫡长女,那个手掌双色令牌,具有军政临时处置权的“北地大小姐”。
南怀安点了点头。
转向身体僵直的百里洪,北地大小姐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容就象那晚的笑容一般好看。
千百个念头冲入百里洪混乱的脑海,最后恐怖地停顿在一个清晰的画面上。
“毁踏民田,放火烧村,参军大人难道没什么交代?”满脸灰垢的新兵扬起脸。
“小子,便是如此,你们能奈我何?”他自己的回答。
然后,响亮的鞭声,那新兵军服上瞬间破开的裂痕,以及他脸上现出的那抹笑容。
“大小姐!”噗通一声,百里洪双膝跪倒。
作为百里世家的公子,他曾经见过南江雪,彼时她还是个少女,也不曾单独说话,如今两年过去了,而那晚她又是满脸黑尘,他断然想不到那一鞭子是抽在了谁的身上,如今悔之晚矣。
若说甘魁和许多北线战将只是从传闻中得知这位大小姐的威势和手段,他可是亲眼见过,她是如何轻描淡写地收拾了南家三爷的嫡子和几个望族权贵子弟,既而国公爷震怒,并很快抛出了整饬风气的一纸政令。
见表哥吓成了这样,甘魁也赶紧跪伏于地,身体忍不住发起抖来。
“百里参军,”南江雪低头看着百里洪,语调波澜不惊,“这些人是谁杀的?”
“是……是……”到底怎么答,百里洪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
“说实话。”冰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百里洪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们是……是监狱里的死囚……”百里洪咬牙道。
一众北线战将则纷纷对视了一眼,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
“村里的火是谁放的?”南江雪再问。
“是甘魁。”
“表哥!”跪在一旁的甘魁忍不住喊了起来。
“末将没有出言阻止,末将该死!”不理会甘魁,百里洪叩首道,“末将以为……”
“他们可是暴民?”第三个问题,直接打断了百里洪待欲做出的解释。
“不是……”
“新兵团和甘魁因何起了冲突?”
“因甘魁纵人踏毁新兵开垦的田地。”
“表哥!”甘魁再次嚷嚷道。
“闭嘴!”百里洪低声喝道,心里恨透了这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但脑袋却始终没敢抬离地面。
“那田地是谁的?”南江雪没理会甘魁,只是继续问道。
“是村里……那些百姓的。”百里洪回答。
“昆凌的军政,我,可能插手?”
“大小姐开恩!”百里洪颤声道。
“那我再问你一遍,毁踏民田,放火烧村,参军大人难道没什么交代?”
还是当初的那句话,如今听起来,竟令人如此的毛骨悚然。
百里洪哪敢回答,砰然叩首。
“百里世家,享几世尊荣,你领衔参军,执一方兵马,做出这样的事情,又跑到临确城来耀武扬威,颠倒黑白,还有脸让我开恩?!你是当北线军软弱,还是当国公府是瞎子?!”
声音陡然提高,南江雪的双瞳已射出了两道寒芒,即便百里洪不曾抬头,都能感受到那种迫人的凛冽,头上的冷汗大颗滴落。
“或者这些,”女子的声音稍稍转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惊心,“你百里氏全然没放在眼里,我三叔若是知道,怕是也容不得你们吧!”
这哪里还是针对他本人,这是把百里家族一并牵扯了进去!
百里洪听的面如土色,他膝行几步,一个头砸在南江雪脚前。
“大小姐!大小姐明鉴,百里氏久沐恩泽,深受公爷教诲,纵是不才,但对公府的忠心,天地可鉴,都是末将罪该万死!是末将不查实情,做事轻率……”
“不查实情,做事轻率?”南江雪打断百里洪,冷笑道,“你再说一遍!”
“末……末将最初确实不知北线军因何与太守府冲突,也没问……问明原由,就莽撞行事,以致犯下大错……”
“表哥!”甘魁见百里洪一味撇清自己,顿时急了,“你当初不知,事后不也知道了?你还说那又怎地,别说是北线的两个什么将军,便是南怀安……大将军和大公子,又能把你怎样。这些死囚,不也是你说要杀了带过来的吗?”
“你……你……”百里洪的一张脸扭曲起来,“大小姐,莫要听甘魁胡说,他仗着他父亲的权势,在昆凌向来欺压百姓,无恶不作。末将正是受了他的蒙蔽和蛊惑,才会一时昏了头。求大小姐看在百里氏历代忠心,饶了末将这一次吧!”
“我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甘魁怒道,“我甘家还不是得看你百里家的脸色行事?你当初想到临确城来混军功,被南怀安大将军拒绝,因此怀恨在心,不是一直惦记着想找机会报复北线军吗?”
“你胡说!”百里洪气的浑身发抖,若不是畏惧南江雪,兼还守着门阀公子的那丝体面,早就跳起来把他那个表弟活活掐死了。
眼见南江雪长身而立,看着两人恶言相向,斗成一对乌眼鸡,北线战将在幸灾乐祸之余,都不免对南江雪生出了一种非常真实的敬畏。
“没让你来临确城,你还真该感谢我大伯父。”南江雪扯动了一下嘴角,“否则,你早就是具尸体了!”
这话说的确实不错。
南怀安虽然不愿计较别的事情,纵是翼城太守拒不配合北线供给,甚至还要他牵扯精力稳定后方时,他都没说什么,但若在他辖内犯事,那就是找死了。
“末将不敢!”百里洪再次叩首,他不再理会甘魁,只是反复求肯着,“末将一时昏头,大小姐饶命!”
“一时昏头?打我那一鞭子之前,你是怎么说的?”
一阵风过,百里洪只觉得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已冻结,浑身上下一片冰冷。
“怎么,那小子还打了大小姐一鞭子?”夏之岚低声问贺兰峻,见他点头,一旁的沙加都忍不住咧了咧嘴巴。
“报!”就在此时,一名军士飞奔而至,“启禀大将军,翼城太守甘庆,昆凌守备军统领刘阳城外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