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虞两县原本是昆凌郡无人留意的地方,那里土地荒芜,百姓贫苦,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连抢匪都不愿光顾。不过就在今年初春北线军的新兵团来过之后,这里就出了名。
先是太守家的少爷和守备军的参军毁田烧村,与新兵团发生冲突,茏甲副将韩烈带兵在此驻守,再是太守和守备军统领双双获罪,据说是身在临确城的国公府大小姐动了怒,接下来大小姐的亲卫队到了这里,帮助他们重新建起了家园。
在此之后,新任的翼城太守和昆凌地方守备军统领对此地似乎也颇为关注。
而今天,又一队人马现身村头,人数不多,但全都是官家,正中簇拥一人,一席白裳,长发高束,皓齿明眸,队列中的旗帜除了靖北“南”字战旗外,另还有两样旗帜,上书斗大的“风”和“雪”。
“是大小姐和大公子来了!”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这样的声音便蔓延开去,家里的老人推开房门,田里的壮年丢下锄头,一些孩子跑来跑去,用响亮的童音学着话:大小姐和大公子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在村头道口,兴奋而又忐忑地伸着脖子张望,当队伍走近之时,便呼啦啦地跪了满地。
来人正是南江雪和南江风。
自临确城出发,由阔尔罕和叶枫陪同,他们一路行入了昆凌郡。
令雪狼和风豹以及此行所带的另两支骑兵队先往守备军辖地扎营,南江雪没有直接去翼城,而是转道翼城以西的孟虞县,太守樊通则忙忙快马赶至——这位地位煊赫的大小姐,想要去哪也就是转念之间的事,可是很少按照官场的常理出牌。
跳下战马,南江雪将其中一个老汉扶起,扬声道,“大家都请起吧!我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
一行人也已尽皆下马。
南江风埋身于军士队伍里,让樊通和阔尔罕走在南江雪身边。地方的军政,他通常也是不开口的。
心知南江雪此刻要听的不是他的汇报,樊通于是对那老汉和颜道,“老人家,村里最近如何?家中可好?有没有什么难处?您不妨说予大小姐。大小姐对咱们孟虞两县可很是关心呢。”
“都好,都好,多谢大小姐和大人您的关心。”老汉赶忙道,“咱们本来觉得得罪了那甘太守和百里参军,往后也就没有活路了,不想大小姐动手惩治了他们,先是茏甲的韩将军保护咱们,后来雪狼团还帮咱们修好了房舍和水渠,咱们都感激的很。”
“新上任的樊大人是个好官,一心想着咱们这些人,地方守备军也不似过去那般,还过来帮忙,如今咱们家里的一些壮丁也被放回来了,这地里头都长出了青苗,想是到了秋天,咱们就能吃到自己种出来的粮食了。”老汉不敢去看南江雪,絮絮地对樊通说着,显然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就是他口中的“好官樊大人”。
“那老人家可还有什么需要?”樊通又问。
“哪还有什么需要。”老汉答,“如今这般已经是老汉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了。只是可惜了咱们之前的苗巡道,听说全都被甘庆那个恶人害死了,只剩下了个女儿。如今苗小姐做了翼城同知,咱们心里都欢喜的很。只是……”
“老人家尽管说。”见老汉迟疑,樊通鼓励道。
“咱们如今这样的日子,还要感谢北线的那支新兵团。那些小伙子真是又和善又能干,那时候白日村子里只有我们这些老弱妇孺,是他们帮我们开了荒地,还架了水渠,那晚守备军放火烧村,也是他们第一个赶了过来,吴家丫头的娘,就是一个叫墨雪的小伙子和茏甲的叶将军从火堆里救出来的。”
“那个小伙子才多大,长的漂亮的像个姑娘,被其他军爷笑话几句也不生气,在大火里指挥若定,对着那个百里参军都一点不输场,一心一意地护着咱们,还为此挨了一鞭子。”
“北线能有这样的兵,那是咱们的福气。咱们就是想着,这些事不知道南怀安大将军和大公子知不知道,能不能也算作是他们的功劳啊?”
樊通下意识地看向南江雪,后者微笑道,“怀安大将军和大公子都知道,也给他们记了功。如今他们都已经分派到了不同的军团,日后立功的机会会更多。”
“那那位墨雪小军爷呢?大小姐可知道他如今在哪个军团?”说话的是挤出人群的一个女子,手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快三个月大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将目光落向那婴孩身上,南江雪笑问道。
女子一怔,那老汉也不由抬起了头。
“她长的好像墨雪啊……”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那个是墨杰哥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突然指着队伍中的墨碣叫了起来,似要奔去,被身边的人一把拽住了。
“吴家姐姐。杜伯。”对着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子和老汉,南江雪绽起一个明亮的笑容,“我就是墨雪。现在北线黑旗军。”
“墨……墨……大……大……”不仅女子和老汉,人群中的不少人都是张口结舌。茏甲叶枫的眉心忍不住跳了跳——他们如今的反应,他可是感同身受呢。
※※※
墨雪就是大小姐,或者说大小姐就是墨雪,这个爆炸性消息迅速震动了孟虞两县,不过在新兵团此前驻扎过的地方,画面却很是祥和。
夕阳西下,南江雪坐在青青的田垄前跟人们聊着天,和煦的微笑和曾经熟悉的话题,让他们渐渐放下了身上的局促,在她面前,似显得比她的属下们更加放松一些。
一时军士们抬来了饭食,南江雪便招呼大家,“来,一起尝尝我们军营里的伙食!”
阔尔罕注视着不远处的南江雪。
与这位大小姐曾有过两次近距离的接触,一次是燕京会猎,父亲意外亡故,她在鹰卫的簇拥下奔马出城,跟他说了一会儿话,那一年她十岁。
第二次是一年春围前夕,得知苏家小姐要设计南江风,他与她街上巧遇,便将此事告诉了她,那一年她十三岁。
如今两年多未见,她长高了许多,已然成为了靖北北线军的将领,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威势更重,却偏偏常是春风笑语。
她服饰简单,很随意地坐在田间跟围拢的村民们闲谈,手中拿着的汤羹和面饼与随行军士们的一般无二,这让他一时间对自己的世族优越感感到可笑。
父亲的离世和古木布特家主的更迭,令他这个显赫的门阀公子日渐没落,族人表面客气,暗中提防,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少爷们似乎突然难以忍受他的坏脾气——虽然他一向如此,纷纷远离。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反而让他的心沉了下去,并得到了黑旗燕京近卫旅统领乃至国公爷的认可,两年的时间,他从佐校擢升为参将,如今又调任为一方守备军的统领。
然而他的心真的沉下去了吗?也许,他是想用自己的能力,找回往日的骄傲吧。
可什么是骄傲呢?眼前的那个女子,二八年华,荣宠一身的公府长女,手掌让人谈之色变的双色令牌,却踏马于边关苦寒,行走在百姓之间,舒眉浅笑,没有造作,毫不矫情。
这般的骄傲,才是世族门阀当有的骄傲吧!
长思之间,忽觉一人走至自己身旁,转头看去,却是大公子南江风。
“大公子。”阔尔罕躬身行礼。
南江风“嗯”了一声,说道,“昆凌守备军跟新宾沁守备军和黑旗燕京近卫旅都不太一样,这里的底子弱一些,将军以后多费心吧。”
“末将应尽之责,定当全力以赴。”阔尔罕道。
“若是当真遇到什么为难之处,也不妨跟小雪说说。”南江风道,目光依然落在不远处的南江雪身上。
“不敢过于劳烦大小姐。”阔尔罕答。
看了看古木布特家倔强的少爷,南江风微微笑了笑。“将军身负要职,定当知道什么事是最重要的。”
阔尔罕一怔,既而垂下眼眸,静静应了一句。
“令尊的事情,将军的调查可有什么新的进展?”南江风转换了话题。
“没有。”阔尔罕的声音有些沙哑,“也许这辈子都查不到什么了。不过至少,末将知道该当如何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抬起眼帘,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
点了点头,南江风不再说话。
半晌后,阔尔罕开口问道,“大公子和大小姐今晚是在镇府落脚还是去守备军的驻地?”
“我想小雪应该是想就地扎营吧。”南江风道。
“那末将去安排。”阔尔罕躬身道。
※※※
南江风的确很了解他的妹妹。
当晚,一行人就地扎营,次日清晨出发,晌午时分抵达太守驻地——翼城。
通向太守府的主干道两旁挤满了人,好奇的、兴奋的,以及忐忑的,各异的表情和心态不只因为入城的是北地大小姐,更因为这位大小姐翻手之间便让昆凌换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