祇都郊外,子湖岸边,沈明铮一身便装,坐在一棵树下垂钓。亲卫散于方圆三里不准任何人靠近,皇三子的身后,唯有韦氏统领抱剑而立。
沈明铮并不喜欢钓鱼,不过那日朝会之后,无论是他的母妃还是他的外公,都告诫他要沉住气。
这两日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将下诏封他为晟亲王,这本当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只是与此同时,他的二哥和四弟,也将同时受封郡王爵。
这两位皇子均已成年,封爵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他未及弱冠便已做了郡王,何况若他得封亲王,比他还要年长的二哥若连个王爵都没有,也显得太过尴尬,这赐封算是全个颜面,他也不甚在意。
关键是沈明瑄。
联系那一日皇帝不曾去母妃宫中午膳,反而去了萱若宫,而且似是奔着老四去的,这件事就不得不引起了韦氏一族的注意。
“你父皇早年便对长孙容惠另眼相待,虽说后宫一直是你母妃专宠,但日常赏赐可从不曾短了萱若宫的,想是旧情仍在。老四跟你年龄相仿,如今即将封王,听说你父皇还嘱他日后多上心朝堂之事,实在不可不防。”韦氏告诫道。
“来了一个南江风,怎地就让殿下这般坐不住了?”他的外公这样对他说,“朝臣们打压南江风,抬举南怀仁,陛下听了,心中无论赞同与否都不打紧,但殿下开口,却需慎之又慎,以免陛下多心。”
“帝王本就多疑,一个体弱多病的帝王,只怕会更加敏感,哪句话说的不合圣意,或是哪句话被居心叵测的人拿去解读一番,殿下岂不是得不偿失?殿下如今颇受拥戴,又有韦氏一族立在这,殿下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有的是人愿效犬马,何需自己披挂上阵?”
“这次老四封王,若是陛下对殿下你的敲打也就罢了,若殿下的心沉不下来,让陛下有了别的打算,收拾起来可也麻烦的很。”
别的打算?沈明铮牵动了一下嘴角,眼中现出一丝厉色。
他母亲是权倾后宫的贵妃,外公是群臣之首的当朝宰辅,韦氏一族根深叶茂,而他,论长幼,唯在生母出身微贱的二皇子之下,论才能,他身负军功,不乏政绩,位列朝班,那沈明瑄哪一点可以与他相较?他父皇的旧情或是敏感就真的能左右这一切吗?
“殿下,季胜来了。”韦氏统领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
沈明铮“嗯”了一声,不一时,一个短衣打扮的男子便被带了过来,对着他双膝拜倒,“小人季胜参见殿下。”
“南怀仁让你来的?”并不回头,皇三子的目光仍停在湖面之上。
“是。”南怀仁府中的管事毕恭毕敬地答道。
“何事?”
“南三爷命小人到祇都,一是悄悄盯着南江风,二是替他给殿下问安。三爷说,殿下此前所赠玉如意,他十分珍惜,备了些许薄礼,以示诚意。”季胜道。
此时,湖面上的浮标突然开始晃动,沈明铮一提鱼竿,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便窜出了水面,水珠纷纷扬扬,在午后的阳光里粼粼闪光。
“上钩了。”沈明铮扯回鱼线,抬手摘下了那尾大鱼,将它丢进了身边的一只木桶里,嘴边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恭喜殿下。”季胜叩首道。
“起来吧。”沈明铮道,“跟我说说,南三爷如何过了这许久,才想起我送的那只玉如意?可是因南怀瑾让他的儿子入了祇都?”
“也不止于此。”季胜站起身。
※※※
此时,皇宫御花园,皇四子沈明瑄正陪着母妃长孙氏走在荷花池畔。
沈明瑄身材高挑,轮廓健美,样貌结合了皇帝和长孙氏的优点,骨子里透着皇家的气势,但舒眉含笑之间,整个人都显得那般轩朗明亮。
他们的身后,就只跟了一个与长孙氏年龄相仿的宫人。
“父皇说的对,母妃确实应当多出来走走,如今看上去脸色都好了许多。”沈明瑄对长孙道。
“你父皇的这句话你倒记的清楚,那他让你多上心朝廷上的事,可也记的?”长孙道,“许是你这般陪着我,在你父皇眼里便是‘无所事事’吧。”
“怎会。”沈明瑄笑道,“父皇的吩咐儿臣自不敢懒怠,但得空来陪伴母妃,对儿臣来说也是大事。这后宫虽大,服侍的人也不少,只是能跟母妃说说话的人却不多,儿臣不想母妃太过寂寞。”
长孙轻轻拍了拍沈明瑄扶着她的手臂,“你能这样想,母妃就很满足了。只盼你日后娶了媳妇,也记得得空来陪伴母妃才好。”
“母妃说的哪里话。儿臣日后若娶了媳妇,母妃只会更多了个人陪伴才对。”沈明瑄笑道。
“说的是。”长孙笑道,“瑄儿也不小了,可有看上哪家的小姐?如今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怎不让母妃担忧。”
“儿臣的饮食起居都有人照应,母妃莫要担忧。”
“不日你的皇子府便要成为郡王府了,规格自不一样,婢女小厮们怎能打理的好?也当有个女主人了。”
“母妃……怎地忽然提起此事?”沈明瑄顿了一顿道。
“你的终身大事,母妃可是时时放在心上。”长孙道,“昨日你父皇也与我说起。你父皇朝政繁忙,能主动提及此事,可见对你是上心的。若你有了中意的女子,不妨说与母妃,如门第品貌堪当郡王妃,可求你父皇指婚,也是一桩美事。”
“儿臣……不想这么早便大婚。”沈明瑄垂眸道,说话的声音略显低沉。
“早吗?”长孙看向儿子,“你三哥弱冠时便迎娶了正妃。”
“母妃刚刚也说了,父皇让儿臣多上心朝廷的事,儿臣如今只想着仔细办事,不能辜负了父皇的期望,不给母妃丢脸。至于旁的事情,儿臣一时也顾及不来。”沈明瑄道。
见长孙依然看着他,又道,“再说,皇子的婚事,历来牵涉颇多,总要好生权衡,而且父皇才刚交办了差事,这两日也都宿在萱若宫,只怕一堆眼睛都在盯着咱们,此时择选正妃,也不是什么好时机。母妃觉得呢?”
“嗯,还是瑄儿考虑的周到。”长孙点点头,将目光从儿子脸上移了开去,“你父皇交代了什么差事?”
“一件小事儿。”沈明瑄道,“说是让我熟悉熟悉刑部。”
“刑部。”长孙轻轻一笑,“我听说你三哥与一班官员日前宴请了南家大公子,你父皇也曾让你得空与他走动走动,你可也见了他?”
“还没有。”沈明瑄道。
“嗯。倒也不必过于刻意。”长孙点点头,“南大小姐如今也有十六岁了吧?”
“是。”沈明瑄道。
“也不知近况如何。”长孙回身,从一直跟在身后的宫人手中接过鱼食,捻起一些轻轻洒进池塘,一群鱼儿便围拢过来,鲜亮的色泽盘旋在水中,煞是好看。
“儿臣听说她去了北地的北线军营,现在靖北黑旗军任参将,除了亲卫队雪狼,也统带黑旗军的两支兵团。”沈明瑄道,“母妃怎会……呃……那个……”
见儿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长孙又是一笑,“也没什么。就是说起南大公子,便想起了她。说起来,南大小姐曾经救过我们母子的命,若有机会,我倒是很想见见她,当面向她致谢。不过她小小年纪,又是女子,为何会去军营?”
“母妃有所不知,南大小姐性子洒脱,功夫也好,自小便四处行走惯了,靖国公对她很是疼爱,从不拘着。北地民风不同,她去边关,儿臣也不奇怪。”沈明瑄道。
“倒真是不同于我们这边的闺阁女子,不过便是在北地,想来也是极为出众的吧?”长孙道。
“是。”沈明瑄道,眉眼间不自觉地漾起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那个一席白裳却又流光溢彩的少女仿佛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不知如今她又已长成了怎生模样,再见时,会否还会对他露出曾经的笑容,像水上升起的明月,光华直入人心。
恍惚之间,似听到母亲正在叫他,这才回过神来。“母妃说什么?”
与身边的宫人对视了一眼,长孙微笑道,“我是说,你去吧。不用总在这陪我。曲曼再随我走走,便也回去了。去吧!”
看着沈明瑄离去的背影,宫人对长孙感叹道,“看殿下这身形,俨然已是个大人了。”
这宫人名叫曲曼,在长孙还是闺阁少女时便跟在她的身边,深宫孤寂,人心繁复,唯有曲曼朝夕相伴,也最得她的信任。
“瑄儿都快二十二岁了,你难道还把他当孩子看?”长孙笑道。
“可是呢。”曲曼也笑道,“总记得当年殿下刚出生的样子,小小的一团,一晃之间,如今比娘娘都高出了许多。”
“是啊。孩子长大了,我们也老了。”长孙幽幽道,“只是这做娘的心,却始终不曾改变。”
“娘娘何故提起靖国公的女儿?”曲曼道。
“瑄儿的心里,想必是有了那孩子。”长孙道,“上次从北地回来,我见他说到那位南大小姐时神色就不大对,只是当时南大小姐年龄尚小,所以也没太在意。”
“如今三年过去了,瑄儿竟是仍然惦记着她,连她在北地的北线军营都知道的这么清楚。大婚之事,他说的那些道理怕是借口偏多,其实是惦记着靖国公的女儿呢。”
“靖国公执掌一方,位高权重,若殿下迎娶他的女儿,自是多了一大臂助,更难得的是殿下也喜欢。只是……目下的这般情势,贸然提起此事,怕是……”曲曼说着看向长孙。
“怕是不但会引来韦氏发难,也会招致陛下的猜忌。更何况,靖国公可会答允?他的心思只在北地,根本不会愿意卷入这样的庙堂之争。到那时,我们便真的是四面楚歌了。”长孙缓缓道。
“那娘娘,殿下他会不会……”曲曼担忧道。
“瑄儿并不糊涂,否则在我问起他有无中意的女子时便跟我说了。他会有分寸的。”长孙道。
“娘娘说的是。是奴婢一时情急了。”曲曼点头道,“奴婢是见殿下被推到风口浪尖,担心万一不慎……”
“是啊,风口浪尖。”长孙幽幽地道,“帝王之术,制衡之术,如今韦氏独大,皇三子独尊,陛下终于担心了。加封王爵,让瑄儿插手刑部,这般的着意器重,究竟是为了瑄儿还是为了他自己呢?终都是棋子罢了!”
长孙的眼中透出了罕见的寒意,“只不过,执棋者可不只他一人。”
※※※
子湖。
听完季胜的叙述后,沈明铮冷冷一笑,“南怀仁的眼界太也小了些,那南江风算什么?南怀安又算什么?更可笑的是,一个女人也能搅的他心烦气躁。女世子?我天元可没这章程!”
“那殿下,可是要再给他加上一把火?”季胜问。
“父皇如今不知在想些什么,抬出个沈明瑄,还交代了刑部的差事,难道想让他与我分庭抗礼?”沈明铮掀动了一下嘴角,“那便各显神通好了!几年前走的那步棋,你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南怀仁吧!”
“是。”季胜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