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风一行离开祇都后半月过关阳进入了北地,再经南部郡县,最终抵达了燕京城。
皇家的恩赏和大员的馈赠在清点后入库,林桦整理了此行的见闻观察,在与老师上官长鹤讨论后,会同南江风和南江雪,对北地的政务民生提出了系列建议,行文呈报给了国公爷。
一些推动北地改革的新的政令开始酝酿,不少嗅觉敏锐的官员闻风而动,希望在未来可能的变局中保留位置,或是获得更大的机会。
南家三爷南怀仁的心情却一直不太好。
南江风抵京前,他派出的季胜已快马赶回,并将祇都发生的事情,包括南江风都见了哪些人,收了谁的礼,朝堂上群臣的议论,宫宴上发生的事情,以及那场当街刺杀和御书房内的对质,尽数向他做了汇报。
当然这些信息基本全部来自沈明铮,单凭他一个季胜,那是连鸿和行馆的大门都摸不着。
毫无疑问,在祇都朝堂,靖国公的弟弟远比靖国公的儿子受人欢迎,但这样的局面对他真的好吗?沈明铮是否真的在替他考虑呢?
而接下来的一场谈话更让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
“跟朝廷的斡旋一直交在你手里,你思虑周全,人情练达,我向来都很放心,只是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北地绝不党附,也没必要党附。你可还记得?”南怀瑾的表情罕见的严厉。
“兄长?”南怀仁微微抽搐了一下,“我……”
“你不用解释。”抬手打断了南怀仁,南怀瑾目光犀利,“皇三子势大,你多些走动是必然也是必要,但你的手插的太深了。”
“风儿和小雪,包括林桦,在那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算他们年轻没多大感觉,我脑子却不糊涂。若你觉得委屈,我可以查。不过怀仁,你想让我查吗?”
南怀仁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颗心也狂跳不止。
他俯身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兄长,小弟错了!小……小弟只是觉得,陛下对皇三子恩宠有加,而他本人,朝中有韦宰辅支持,宫中又有贵妃做后盾,若我们提早做些铺垫,哪一日他入主东宫,对北地自是有利的。”
“因而刻意跟他走的近了一些,也结交了他的一些门生党羽,可小弟并没有往党附上想,更加没有别的意图,兄长明鉴!”
说罢叩首在地。
“这么紧张做什么?起来说话。”南怀瑾道。
“小弟不敢。”南怀仁依然跪在地上,“祇都发生的事情,小弟已有所耳闻,四皇子沈明瑄受封睿郡王,夺嫡之战只怕会不可避免,小弟之前的所作所为,恐已将北地卷入了党争。”
“小弟糊涂,辜负兄长的信任,实在惭愧的很。而且……而且一些朝臣对风儿甚是无礼,都城针对风儿的那场刺杀,又直接指向三皇子,我……我……我怕兄长对我心生误会……”
南怀瑾听了哑然失笑。
“误会你什么?误会你联合三皇子,故意刁难甚至要取风儿性命?”他说着揉了揉额角。
“而且,风儿和小雪都不认为那件事是三皇子做的,反而更像是雍夙的手笔,我也深以为然。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看你还真是糊涂了!起来吧!”
南怀仁这才站起身,但仍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
“祇都皇城有人这般搅动风云,想必朝廷心里也很搓火,必会全力追查,但至于会给咱们什么交代,那就另当别论了。”
“风儿在御前的表态很是周全,陛下也很满意。不过这件事我们自己也还是要查的。我们可以接受卷宗上的交代,但事实怎样,这心里也当有个数。”
“兄长说的是。可要小弟做些什么?”南怀仁看向南怀瑾。
“不用。”南怀瑾道,“另外,朝廷上的事,你也先放一放,我会让上官上师派人接手一段时间。你跟三皇子一系联系过多,这种时候,暂时回避一下为好。一来免陛下生疑,二来,三皇子若提出一些什么,你也难做。”
“是。多谢兄长替我着想。”南怀仁应了一声,低垂的眼眸中却滑过一片阴霾。
“你要知道,祇都庙堂,对北地更多的是利用和忌惮,之前和当今天子如是,未来的天子也如是,更何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不少,北地无意为之。”
“北地的立身之本在于自身的强大,北线是战场,南方同样是战场。我希望你心无旁骛,头脑清明,这段日子,好好想想吧!”
心无旁骛,头脑清明,他说的是南怀安吧?在他的心里,自己这个嫡亲的弟弟永远及不上那个婢女生出的儿子!
作为北地宗主,他要的是北地强大,作为南氏继承,他为儿女铺就了锦绣的前程,可他又可曾考虑过他想要些什么?如今,竟连自己手中的那点权力都拿了去!
思绪翻覆之间,长子南山原走了进来,先向父亲躬身一礼,然后将一封信递给了南怀仁。“父亲,是百里家快马送来的。”南山原道。
展开书信,南怀仁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信纸。
“父亲?”
“百里承泽的二儿子,百里洪在宗祠里自杀了。”南怀仁道。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半年前,南江雪以新兵身份入昆凌,昆凌军政大员双双获罪,太守甘庆枭首,全家落狱,守备军统领刘阳免职,遣入西部马场值守。
百里家的二公子百里洪则因渎职罪被行军法,鉴于认罪态度良好,加之百里承泽苦求和自己的力劝,终是保下了一条性命,但八十军杖也令他自此成了残废。
为平息国公爷怒火,百里承泽将儿子圈禁于宗祠之内,一直不敢放出,而他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再次求情。
圈禁后的百里洪积郁成疾,于三日前自缢身亡。
百里家是北地南部望族,与南怀仁向来走的很近。
书信是百里承泽亲笔所写,虽然只是通报了这件事,但字里行间却流露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丧子之痛,有悔懑不甘,也有对南怀仁这个本以为可以倚仗的力量的隐晦的责怨。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的兄长南怀瑾,作为嫡长子,自出生起就注定了他不一样的尊贵地位,得父亲悉心教导,母亲百般疼爱,宗亲门阀一意趋奉,虽也苦习政事,经历刀马,但其实走的是步步平顺,理所应当,袭爵之后更是将北地的军政大权牢牢握于一手,一句话即可生杀予夺。
如今,他的女儿都可以手掌双色令牌,翻手之间,一方大员都无路可走,而他,却连一个世家公子的命都保不住,他这个南家三爷到底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他这辈子就只图个恩赐的安宁、富贵,然后在他的儿女面前,也要如其他人那般的小心翼翼吗?
“父亲……可要儿子前去吊唁?”许久之后,南山原试探性地问道。
南怀仁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道,“让海儿去吧。他在燕京呆着我总不太放心,再给我惹出什么事端。你跟他交代一下,别让他失了礼数。”
“我会写封信给百里家主,让他一并带过去。等江风和江雪离开之后我再回渝州,百里洪这件事,我总是要亲自跑一趟的。”
“是。”南山原道,躬身准备退下。
“哦对了,你上次说,褐爪的冯奎跟你关系不错?这个人我了解不多,能力怎样?”南怀仁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冯奎将军在褐爪领参将衔,精明能干,部下骑步兵团六千人众,颇具实力。”南山原道,“穆晚城将军事忙,父亲知道,孩儿初到白岭时,多得冯奎照应,他此后也几次跟儿子示好,儿子觉得,他是个有想法,敢作为,又懂分寸的人。”
南怀仁点点头。
“找个机会,安排我私下见见他。除了堇翼,我们在军方总要有些别人才好,否则,这三爷府渐渐的岂不是像拓跋府那样,只有个清贵的空架子了。”
“是。”南山原道,“那咱们跟朝廷之间……”
“你二伯想是也没打算就此收了我的权,不过这段日子明面上不能再有动作。”南怀仁道,“这件事需要跟三皇子商量,得他配合才好。你去把季胜叫来。”
“是。”南山原应道。
不一时南山原便将季胜带了来。
行礼后,季胜恭敬地垂首而立,对于南怀仁所交代的事情一一应诺。“爷请放心,小人一定办好。”
“府上的心腹,我让原儿选些机灵的,跟他们知会一声,让他们今后便听你调动吧。”南怀仁道。
“是。”季胜躬身道,“小人在外面也有几个办事妥帖的,平常的跑腿传话当没问题。”
“是啊,你手上自然也有人。”南怀仁冷哼道。
季胜低下头,南怀仁也不再理他,意思已很明显,就是谈话已结束。
按理说向来谨慎的季胜此时便当告退,但他却没有动。
“你还有什么事?”南怀仁抬起眼皮,似是有些奇怪。
季胜双膝跪倒,垂眸道,“爷,国公爷的二公子当初被下毒一事,确是袁玲所为。而且,这件事是三殿下命她做的。”
“什么?”南怀仁和南山原同时脱口。
尽管那件事他们都怀疑与袁玲有关,但无凭无据,又事过几年,如今被季胜这般清楚明白地说了出来,更直接指向皇三子沈明铮,实在让人惊悸不已。
“你……如何知晓?”南山原颤声问道。
“是三殿下告诉小人的。”季胜答道。
“那么,你今日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南怀仁的瞳子几乎缩成了一个点,锐利异常。
“三殿下命小人将此事禀予三爷。殿下说,这是他送给三爷的一番诚意。朝局动荡,不进则退,殿下对储位志在必得,也请三爷早做决断。”
南怀仁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一番诚意吗?将这样一件天大的事告知于他,究竟是一番诚意还是在苦苦相逼?
如果他对兄长隐瞒了此事,就是将把柄亲手递给了三皇子,至此与兄长彻底分道扬镳,可如果他说出真相,就能搬倒那位如日中天的皇子吗?
皇帝肯认吗?
三皇子会放过他吗?
说出真相,对他究竟有何益处?
他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南山原也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张脸阴晴不定。
“殿下说,夺得大位,还需三爷相助,而三爷想要什么,殿下也将一力促成。”只听季胜续道,“靖国公与殿下不是同路人,当此关键时刻,非友即敌。”
“至于其他人,南江风虽手握兵权,终是养子,南江雪再得靖国公宠爱,也只是女儿之身。作为公府嫡长子的南江云才是三爷路上的绊脚石。殿下几年前所行之事,皆是为三爷着想。”
“北地尚武,南江云却难有战功,三爷南氏嫡脉,才德兼备,若想拿北地大权,更或是入主公府,殿下都愿以朝堂之力,成人之美。”
南怀仁听罢,心头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