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容惠的身体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时常会不舒服,容易懒倦,南江雪曾经赠送的雪心草将她从病痛中拉了出来,经过这些年的悉心调理,已经大体康复。
她也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在深宫之中,庙堂之上,没有手眼,全无根基。
她入宫多年,聪慧温和,又是育有皇子的宫妃,也颇结了一些善缘,而她做殿阁学士的父亲,虽无多少实权,却受人敬重,与朝中不少清流是几代世交。
由此伸展开去,已选得了在关键时刻可以挺身而出的力量。
曾经的她也跟那些初入宫门的女孩子一样,不管是怯弱的,温柔的,还是张扬的,甚至跋扈的,都怀揣着对宫廷的好奇,圣宠的渴望,都带有几分不经世事的憨直和闺阁中的美好想象。
可是,当她看清那些笑颜之下的尔虞我诈,那些耀武扬威背后的扭曲艰酸,当她百般防范才诞下了自己的儿子,当她经历了宅心温惠的先皇后的早逝,当她被宠妃下毒缠绵病榻,而那人却意气风发执掌后宫,她就越发地明白了,要体面地活于这重重的宫门之后,繁华的阙宇之间,只有炼出更深的机谋,更强的手段,才能不被压垮,才能一路走下去,也只能一路走下去。
她巧妙地维系着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不显山不露水,但始终圣宠不衰——圣宠,对于后宫女子来说,就是莫大的倚仗。
她小心织就着宫内外的羽翼,不够快也不够广,但安全可靠。
她还是人们眼中那个与世无争甚至有些心灰意懒的后宫娘娘,也还是那个能让皇帝怜惜,从不多语却又能在不经意间地打动帝王心思的枕边之人。
因此,她能抵挡住韦氏越来越猛的明枪暗箭,使其无法伤及她的根本,反而令皇帝对她更加庇护。
也因此,她有能力在儿子头脑发热地跑去北地后,在宫闱中便可替他收拾好他身后没能弄干净的残局。
她想,他一定很爱那个南家的大小姐吧?
以至于不远千里,不计后果,也要在她生辰时赶过去,只为看她一眼。
宫宴上初见那女子时,她也颇感惊艳。
美丽、灵慧、光明磊落,无论是对皇帝的恭维,对自家兄长的敬重,还是当着满朝文武所展现出的咄咄逼人,都散发着干净而自信的光彩。
她虽然无法想象她驰骋于边关沙场上的真实模样,却也被聂远的那句“成千上万的汉子大喊‘愿大小姐芳龄永驻’”勾起了无限遐思。
这就是靖国公娇养出的女儿,阳光雨露,碧草蓝天,成就出她这一身的夺目风华,即便透彻如她,也忍不住会心生羡慕。
只是,儿子能得到她吗?又可以得到她吗?
※※※
出宫的甬路上,沈明瑄和聂远遇到了大公主沈心诺。
披一件紫色的狐裘锦袍,晃晃悠悠地迎面走来,在这规制森严、仪态万方的后宫之中,这般的闲散步态也就只有这位大公主了。
“皇姐。”尽管只比自己大了一个月,沈明瑄还是含笑躬身叫了一声,身边的聂远急忙退后一步,行下礼去。
沈心诺微微福了福身,笑道,“有日子没见到四弟了,听说到北边办差去了,如今可都办好了?”
“已经向父皇复了命。”沈明瑄笑道,“皇姐这些时日可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还不是老样子,无聊的很。”沈心诺耸耸肩,“哪像你们,想去哪便能去哪。”
“皇姐这可是言不由衷了。”沈明瑄笑道,“父皇驾下,我们成日里都是战战兢兢,规行矩步,倒是皇姐,深受父皇宠爱,凡事禀一声,少有父皇不允准的。日后我若是犯了什么错,还得请皇姐你替四弟多多美言呢。”
“四弟惯会哄人。”沈心诺笑道,“些许小错无伤大雅,挨上几句责骂也就是了,不过,若睿郡王一不小心犯下什么大错,父皇面前,可是没人救的了你。”
依旧是说笑的口气,可她那双直看向沈明瑄的明眸却甚是清亮。
“皇姐说笑了。”回视着沈心诺,沈明瑄依然微微含笑,“四弟惜命,哪里敢触怒父皇,便是连皇姐我都不敢得罪呢。”
“行了行了,咱们也别站在这说话了。”沈心诺笑道,“既然来了,到我的长乐宫坐坐吧,父皇那的好茶,前两日赏了我,你也尝尝。”
“呃,两位殿下,那臣就先行告退了。”一旁的聂远躬身道。
“这是要替我四弟去办什么着急的事?”沈心诺问。
“没有啊。”聂远答。
“那你慌什么?一起来吧。”沈心诺道。
“这个……臣一个外男……”
“你又不是无召无令。再说,你打小也是跟我们一起在皇宫里长大的,怎么如今却拘谨起来了?”
“那好茶是父皇赏的,还是皇姐讨的?”
“还不是一样。”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朝长乐宫方向走去。
皇宫的西部是皇子和公主们居住的地方,沈明瑄开牙建府之前,也住在这片区域。
长乐宫的规制甚高,仅次于已故的皇长子的宫院,但却见不到仆婢成群的场面。
除了粗使的宫人,贴身的婢女和管事的内监不过寥寥几人。
“一堆人乱糟糟的儿臣看着头疼,也不耐烦□□,再说儿臣身边也没那么多事。实在要应个急,自然会跟娘娘们去讨,这些小事父皇就别操心了。”
及笄之后的沈心诺愣是撤掉了大半宫人,皇帝想了一想,也就随她去了。
婢女沏好了茶。
“这里不用你们了,我们姐弟聊聊天,松快松快。悦希,你去跟他们说,没事都别来烦我。”沈心诺道。
“是。”大宫女悦希行礼后便带人退了出去。
殿室里一时只剩下了他们三人,沈明瑄和聂远微微对视了一眼,也就开始自顾自地饮茶。
茶是好茶,清香四溢,入口后也是回味无穷。
“这一路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吧?”片刻之后,沈心诺抬起眼帘,“北地之行可还顺利?”
后半句一出口,沈明瑄和聂远都是齐齐一震。
“皇姐此言何意?”沈明瑄放下茶盏,双眉轻轻一扬。
“关阳要塞的主将秦昭衡近日回祇都述职,他是我母家亲族,特意来见了见我。”
沈心诺抚了抚衣袖,看上去带有几分漫不经心,“你们出关时,恰被他无意间看到了。虽是乔装,但天潢贵胄,他还是辨的出来的。”
沈明瑄仍是未动声色,但心中却一时间涌起了诸多念头。
她说的可是真的?
秦昭衡可有对父皇提起?
那么见驾时,父皇为何不曾问询?
父皇如若问询,自己该如何作答?
大公主把自己和聂远叫到此处,是为何意?
她适才所说的那句“若睿郡王一不小心犯下什么大错,父皇面前,可是没人救的了你”,可是在暗示些什么?
母妃对此应不知情,此事是否又会祸连母妃?
“皇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眸光微凛,沈明瑄沉声道。
“四弟去北地,可是父皇的旨意?”沈心诺看着他。
沈明瑄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半晌沉默后给了一个简单而明确的答复,“不是。”
“那么是为了……”沈心诺依然看着他,沈明瑄则不再回答。
“好在是秦昭衡。他摸不清头脑,便来问我。”沈心诺一笑,“我对他说,若是陛下的意思,那便是密旨,你如何说得?若不是,那么你可是要在这样的时候,拉一位皇子落马?”
这一番话后,沈明瑄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他对着沈心诺一躬身,说道,“多谢皇姐。”
“那么现在,你可愿告诉我因何要去北地?”沈心诺道。
“我……只是想在南大小姐生辰的时候,去看看她。”沈明瑄道,目光则在说话之间,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
“想不到我的四弟竟还是个情种。”沈心诺哑然失笑,“而且以靖国公府的力量和南大小姐在北地的势能,对你倒也很有帮助。”
一丝怒色从沈明瑄眼中划过,他沉下脸孔,淡声道,“皇姐误会了。我只是想看看她。祇都的纷争,我绝对不希望把她卷进来。小雪是花晨月夕一般的女子,我万分珍重。”
“小雪。”沈心诺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听上去四弟与她似乎不只是那次跟老三一起去北地时才认识的呢。”
沈明瑄轻轻一笑。
“不瞒皇姐,我与她相识在七年之前。我十五岁那年,母妃中毒,危在旦夕,我辗转打听到,生长在雪归山上的一种特有灵草或可救治,于是以为母亲祈福为由,偷偷和聂远一道去了北地。”
“我们在雪归山上遭遇了死士的追杀,但也很幸运地遇到了小雪。她不但救了我,还将珍贵的雪心草送给了我这个陌路之人,对我说‘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若是能治好你母亲的病,我也会很高兴的。’”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美丽的女孩对她灿然一笑,让他的整个人整颗心都随之亮了起来。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直至下山之后遇到了她的哥哥,‘风’字大旗之下,数千骑兵的一句‘叩见大小姐’从我身背后传来,我才知道,原来她竟然是靖国公的掌上明珠。”
“三年前,我终于在燕京城又遇到了她,她也方才知道了我的身份。”
“皇姐你知道吗,当她对着我行下礼去,客气却又疏离地说‘见过四殿下’的时候,我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若是我不是皇子该有多好。”
沈心诺点点头,有些动容,又有些感慨。
“此后便又是三年。”似是堆积的情感滞郁于心,很是难过,沈明瑄就这样不愿停止地絮絮道来。
“惜巧节那日,我突然就在祇都的洛河之畔见到了她,她又长高了许多,亭亭玉立,光采无限,但脸上的晴朗笑容却从没改变。”
“在她心里,我可能只是一个朋友,但对我来说,她却已经成了我的心之所爱。三哥已经开始对二哥下手,下一个就是我了。”
“我不想再等一个三年,恐怕那个时候,也已是物是人非了。只是,我终究没有告诉她我的心意。”
沈心诺似是听的一时失神,殿室里异常安静,许久之后,她才深深吐出口气。
“那姑娘我也挺喜欢。只是事关重大,你的行事还是太不谨慎。”她道。
“秦昭衡那里你自可放心,他一个字都不会再提,至于还有没有其它疏漏,你好好琢磨琢磨吧。还有你,”说着看向一直傻坐在一旁的聂远,“成天跟着我四弟,总该帮上点忙才是。”
“是。”聂远脸红道。
“皇姐为何帮我?”沈明瑄看着沈心诺。
“因为我不喜欢老三。”沈心诺勾勾嘴角,似笑非笑,“而且,长孙娘娘当初是被韦氏下的手,我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因她的骄横跋扈,百般算计,以至心力交瘁,最终撒手人寰。”
“母后她竟也是……”沈明瑄不由皱起眉头。
“有些事虽已陈年,但我还是要弄清楚的。”沈心诺轻轻扬了扬眉,既而舒适地歪向一旁,说道,“行了,不说这些了。跟我讲讲北地的事吧,南江雪在边关混的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