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岚将军,”南江雪看着苍焰统领,“你既知道,那我问你,为何不能?”
“大小姐……”平静的声音令苍焰的统领轻轻一颤,他咬着牙关,脸上却已现出了恳求之色。
“爹爹临终前嘱我,定要竭尽全力,护北地周全,我为何不能?你们,又为何不能?”南江雪双眸澄澈,语气柔和,像清风吹拂,可见阳光如雨,可见露水闪亮。
“江雪知诸位将军英武忠烈,又与我同袍情深,得此,江雪何其大幸,此生感念于心。然我们既得百姓奉养,兵士忠心,又怎能不为他们千般筹谋,万般算计?如何能任他们抛家舍业,一味出生入死,陷入那本可避免的滔天战火?”
“大小姐……”
“万千黎民,代代期许,不可辜负。一己声名,一己声名和这些相比,如何能比?而且,”黛眉一扬,女子轻轻一笑,戏谑中带着傲然,“我南江雪的声名,哪是旁人说毁就能毁得?”
众将低头不语,南江雪的话虽字字击中他们的内心,但胸中的愤懑却依旧难以平复,固执不肯起身。
“还是,你们担心我以后嫁不出去?”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而这一次提出的问题不由令众将都是一愣。
忍不住抬起头,见南江雪正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他们,光华满载,“若是这般担心,那么,日后果真如此,你们当中,可有人愿意娶我?”
众将更加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愿意!”半晌过后,一名战将突然起身,开口大声嚷道。
“我也愿意!”紧接着,又有人喊了起来。
“末将求之不得!”
“末将也愿意!”
“我们都愿意!”
……
几个声音瞬间变成了满帐的响应,他们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正中央的白衣女子,尽管身受重伤,尽管以剑撑地,但她的脊背依然那般笔直。
女子皱了皱眉,低斥道,“这么多人,成何体统。”
一众战将再次一怔,搔了搔脑袋,既而忍不住尽皆大笑起来。
笑声冲开了此前的愤怒与冲动,也让一切再次回到了女子的掌控之中。
南江风的嘴角边浮出一丝苦笑,这丫头,就是有那么一股决然和古灵精怪,让人无可奈何地依从她的心意。
“爹爹曾对我说的话,江雪不敢稍忘。我希望你们也都记得,北地那猎猎飞扬的南字大旗,意味着忠诚,意味着担当。赤血长殷,此誓不违。”众人笑声过后,女子的声音朗朗响起。
“末将等谨记!”一众战将轰然应道。
“大哥。”南江雪把目光投向南江风,开始了她的第二道命令。
“末将在。”南江风跨步出列。
“阙城、燕京尽数交给大哥。会同程嵩,领黑旗生擒南怀仁、南山海,告诉南山原,交出完好的燕京城,换他父亲和兄弟的命,我允他们整兵再战。”
“是!”南江风应道,黑旗燕京近卫旅统领程嵩也出列躬身。
“拿回燕京后,由黑旗燕京近卫旅驻守,领北线黑旗、灰砂、赤雷,取渝州、清江,平定整个南部,再擒南怀仁。南怀仁全家押送关阳,交予关阳守将秦昭衡。南怀仁所部叛军,将官杀,其他的,大哥决定吧。”
“是!”南江风和程嵩再应一声,沙加和上官辰亦躬身领命。
“南江云。”第三道命令,给的是南家二公子。
南江云跨步出列,“姐姐。”
“领茏甲清除燕京城以北叛者,监管不尊号令者,无令擅动者。以我名义,召蓝翎军统领祁岳至燕京城,我要见他,不从或耽搁,杀,你亲自接手蓝翎。”
“是!”南江云躬身应道。
“贺兰峻,”说话间她又把目光落在茏甲统领身上,“好好辅助二公子。”
“是!”贺兰峻应道。
“令,漆麟暂代鹰卫统领一职,会同雀眼辅助三公子祇都之行。”
“是!”漆麟、夜砚出列,躬身领命。
“夏之岚驻守色勒莫大营,辅助我处理一应事务。”
“是!”夏之岚应道。
“殉难将士、罹难百姓,以及获立功勋者,各军团统领登记造册,平定北地后,安排抚恤,论功行赏。”
“是!”众将齐齐应道。
“半月后,平定北地。”南江雪缓步走下,声音平淡从容。
“我有些累了,其它事宜,都请大公子定夺吧。”穿过一众战将,她在墨碣的搀扶下走出中军议事厅,阳光打在她的身上,那般单薄,却又是那般耀目。
南江风许久之后才收回了目光。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光彩的,也是倔强的。
昨天晚上,他们四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当南江雪把她的打算说出来后,南江云第一个跳了起来。
但南江雪说服了他们——与其说说服,不如说压服。
两个弟弟自是不敢一味顶撞,而他,则更了解她的个性,以及坐在那里,她需当承担的责任。
但他如何舍得?
阙城之内,他虽已做布署,可依然没想到沈明铮会那么快动手,会采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动手,会调集了那么多武装肆无忌惮地动手。
他们了解阙城,南怀仁一样了解,暗卫有所耽搁,墨碣和鹰卫虽各自顺利地摆脱了第一道伏杀,却又被大批后援者重重包围,以至南江雪身中迷毒,却只能独自苦苦支撑。
他若是再去晚一步……他不敢再想。
当他看到她身周的血海尸山,当他抱她入怀时触到的那被血层层染透的衣衫,当他听到她讲述的事情的所有经过,他只想提刀举兵,杀它个不顾一切,地覆天倾。
然而如今,却要他放了仇敌,约束军队,如夏之岚所说,被欺至此,还躲在她的身后,让她用一己声名为北地遮风挡雨,他怎能去做?
“唯如此,才能保北地万全,才能让沈明铮断了所有前程。”南江雪这样对他说,“哥,沈明铮必须付出代价,否则我心不甘,北地的将来也不得安宁。但他杀不得,我们杀不得。哥哥,请别拦我。”
“我可以不拦你。但那班战将,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自己去说服吧。”他这样回答她。
他真的不想再这般纵容她,让她从此不再负重,不再受伤。
可是,他又如何忍心违拗她的心意,她的心意让她如此光彩夺目,如此的,与众不同。
而多少年来,他所执着的也只有那一句:一切,如你所愿。
只是他做的还不够多,不够好,他需当更加安静地,更加仔细地替她看清天空和大地,殚精竭虑,助她振翅高飞,护她一路周全。
※
色勒莫大营中军议事大厅发出的一系列元帅令后,各路兵马当即有序调动。
皇三子沈明铮及其残余亲卫和虎贲被软禁于阙城,好吃好喝却如坐针毡,南三公子对他说: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实难保障殿下安全,待叛军得以清剿,江雨定会礼送殿下返归祇都。
为保父亲和兄弟性命,南山原只得率军退出燕京城,而在他撤离的时候方才发现,早有黑旗燕京近卫旅的一支精锐秘密隐藏城中,南江雪如打燕京,打的不是攻城战,而是可怕的里应外合。
他一面咒骂程嵩老奸巨猾,一面侥幸于南江雪尚且顾及百姓,不愿在城内大动干戈。
此后,南江风大军势如破竹,心知大势已去的叛军被打的丢盔弃甲,溃散队伍更被南部世族追拿,献给南江风以表明心迹。
南怀仁和长子南山原被擒,次子南山海战死,南家三爷府的一众妻小婢仆被装上囚车,运抵关阳。
与此同时,南江雨启程,在鹰卫和关阳守将秦昭衡的兵马护送下,直奔祇都。
行间,南江雨与聂远秘晤,谈了近两个时辰,后聂远快马返都。
天元大朝之日,十四岁的南江雨从容入殿,跪呈南江雪奏书,而在皇帝垂目御览之时,胆大妄为的南三公子竟将奏书上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
少年人朗朗脆脆的声音却如同声声巨雷,砸的朝堂上一片大乱。
沈明铮面如死灰,万料不到南江雪竟不惜自身名节,将阙城发生之事如此不管不顾地公诸大殿,当即气急败坏地冲向了南江雨,被沈明瑄劈手拦住。
“你一派胡言!”沈明铮怒道,随即双膝跪倒,叩首奏道,“父皇,那南江雪拥兵自重,不服调停,一个言语不和便大打出手,儿臣的亲卫和父皇亲派的虎贲,损折八成,阙城之内伏尸满地。”
“之后,南江雪更是囚禁了儿臣,虽未敢犯上谋逆,斩杀儿臣,却想出如此荒谬的法子,蓄意攀诬构陷,请父皇替儿臣做主!”
“攀诬构陷?殿下是说,我姐姐拼了一己声名或被宵小诟病,蓄意攀诬构陷于你?我拿着这千钧之重的奏书千里面圣,蓄意攀诬构陷于你?我万千为北地宗主、靖北元帅愤慨不平的热血儿郎,蓄意攀诬构陷于你?”
南江雨剑眉一轩,冷然诘问,“殿下可是忘了,阙城之内尚有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巴可以金殿为证?殿下可还以为,那被秦昭衡将军押解入都的南怀仁全家,在这般情境,仍会帮你去圆这弥天大谎?”
“殿下可敢拿着你天家血脉赌咒发誓,你不曾跟南怀仁结党谋储,在陛下面前没有半个字的虚言?陛下,”转向脸色已极度难看的皇帝,南江雨朗声道,“呈此奏书,非江雨所愿,也非北地万千百姓所愿,然姐姐有命,我等不敢不从。”
“姐姐战极北,平内乱,抚民心,殚精竭虑,报效朝廷,然即便是沙场浴血所受之伤,都不及阙城之内皇子和我三叔联手的阴谋算计!”
“守土安民,那是靖国公府的本分,不求陛下恩赏,但这般羞辱,江雨今日便是血溅金殿,也定要讨一个公道!”
“竖子无礼!竟敢要挟陛下!”有朝臣已大声呵斥起来。
“江雨不敢。三殿下是奉旨北上,调解纷争,江雨实恐这天下悠悠众口,误以为三殿下所行之事,乃庙堂之意。”
“你!你一家之言,何足取信!”
“那么大人可愿随江雨前往北地,听听陛下的臣民都是如何说的?”南江雨寸步不让。
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皇帝似是又见到了那一日太安殿上,南怀瑾的那一对儿女的模样——青锋出鞘,满殿华光。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更加讨厌自己的无可奈何。
南江雪当殿指控,北地群情激愤,此事断不能善了,难道他还能真的兵发北地,面对靖北的虎狼之师,面对全天下的悠悠之口?
而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让他去燕京是想再给他个机会,然后,他把它做成了最后的机会。
当天,沈明铮被禁足于亲王府,王府由大内禁军把守。
次日,皇帝下旨,褫夺沈明铮王爵,圈禁宗祠,无旨不得出。
南怀仁行刺重臣,里通外国,谋权作乱,押赴祇都后全家枭首。
明旨嘉誉靖北元帅南江雪,中枢邸报抄送各州郡府衙。
赐粮草财帛于北地,以示朝廷对有功之臣、阵亡将士之奖恤——据说南三公子对皇帝说,连番大战,又逢冬季,北地军民吃不饱,穿不暖,实在可怜极了。
听到这样说法的一品将军许印翻了个白眼,要说极北人吃不饱穿不暖还差不多,北地物阜民丰,南江雪又以战养战,据他们从临确回返途中所见,老百姓的日子可根本没受多少影响。
带着几十大车的朝廷恩赏,南江雨启程,与此同时,北地全境已恢复秩序,官员各司其职,政令畅通无阻。
军方,堇翼军归降队伍暂留清江,渠宛王为向南江雪示好,献上了太师雍夙的人头,称此前所为都是这大逆不道的佞臣所为。
褐爪统领穆晚城回京向南江雪述职,蓝翎统领祁岳带着核心武官星夜兼程,来至色勒莫大营,大将军南怀安安排好了北线事务,带五百亲卫奉命南下。
是年,整个北地虽历战火,但风调雨顺,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南江雪重入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