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四子进入燕京城当日,南怀瑾的妻子托娅重新落葬。
第二日,各郡太守和地方守备军统领向南江雪述职。
第八日,南江雪于公府靖祥台设宴,除了靖北军的高阶武官,登上这份受邀名单的门阀高官无疑也备受瞩目。
这不仅仅是一份殊荣,而且可能意味着在北地新的掌权者眼里,哪些是未来的可用之人。
这一天公府前车水马龙,宾客们早早到来,一边招呼叙谈一边被引向靖祥台,而引路者不是低眉带笑的侍从婢女,而是一身军常服的雨狮军士。
从南怀仁接管国公府到托娅和南江云离开燕京城,公府中人或被南怀仁强行驱逐,或被托娅逐渐遣散,最后剩下的一些人中有的逃亡,有的被杀,其中就包括原来的公府大总管伯瀚。
南怀仁败走后,上官长鹤命人重新修缮了国公府,一些公府旧人也陆续归来,而南江雪则将公府的人员安排交给了年仅十四岁的南江雨。
有人留了下来,有的则被赠予重金,让他们去开始新的生活。
南江雨的用人之道很简单,一是“自己看得顺眼的”,二是“一心一意想留下来的”,两个条件都要满足,这其中的权衡考量充分展示了这位南三公子的洞察和果断。
大小姐似乎对弟弟的安排颇为满意,于是把此次重要的饮宴也交给南江雨去操办。
公府布置、车马安顿、护卫岗哨、酒菜坐席、器乐歌舞、一应侍者……这千头万绪的事情别说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是高门管家、大户主母也得忙的团团乱转,何况此时的公府在南江雨的挑拣下,人手实在有限。
“你大哥有许多军中事务需要处理,你二哥已经快被那些门阀高官给淹死了,就你一个闲人,这件事儿你来办吧!”南江雪如是说。
“那姐姐你干什么?”南江雨瘪着嘴问道。
“姐姐很忙。”丢下这样一句话,南江雪就消失了。
据贴身护卫清尘打探,很忙的姐姐是去了上官长鹤的府邸,当日那里还聚集了不少千金,比如某某将军的女儿、某某督校的姐姐、某某参军的表妹等等,一时间丝竹声声,说笑不断。
听了这番“密报”,南江雨痛心疾首,“啊啊啊,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宗主元帅和姐姐!哎算了,难得她想起来自己原来也是个女子,就让她正常两天吧!”说着大气地挥了挥手,然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当天,南三公子借来了上官上师府的大总管,又把雨狮统领罗宗昊叫到了身边。
房间里一番倾谈后,三公子施施然走了出去,剩下头大如斗的一老一少面面相觑。
之后的几天,两人开始紧锣密鼓地推进各项工作,以完成大小姐交办给三公子的重要任务。
当然,三公子也没闲着,子夜时分,客气地请上师府大总管回房歇息以免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南江雨对着罗宗昊呈给他的一张图纸奄奄一息。
抓了抓头,他举起一根白毛对一旁的清尘说,“清尘你看,我操劳的都长白头发了!”
“主子,那好像……是根马毛。”贴身护卫鄙视地提醒道。
“三公子,大公子和二公子来了!”门外传来军士的通报声,南三公子立即从坐席上弹了起来。
“大哥二哥!你们可算来了!”见到亲人,南江雨泪眼婆娑,“小雨快要死了!”
两个哥哥相视一笑。
“眼圈确实有些发青。”南江风笑道。
“脸色也确实不大好看。”南江云笑道。
“而且我还长了白头发!”南江雨举着那根白毛嚷嚷道,顺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婆娑的泪眼里默默地滴下了一颗眼泪。
“咳咳,三公子,那是马毛。”清尘再次发出提醒,结果差一点被南江雨用眼神杀死。
“姐姐呢?”走到案几边,南江云顺手拿起那张图纸问道。
“姐姐!啊对啊!原来我还有个能干的姐姐呢!”南江雨咬牙切齿道,“她这几天一直在上官叔叔家,日日歌舞,顿顿珍馐!咱们的北地宗主,靖北元帅,这样留恋花丛真的好吗?”
说着又瞪着南江风,一脸谴责,“南大将军,这样真的好吗?”
“我身为部下,怎敢置喙主帅。”南江风笑道,南江云则在一旁很赞同地点着头。
“真是一将成名万骨枯啊!”南江雨哀叹,一把抢回图纸,又把两摞卷笺分别塞进南江风和南江云怀里,“两位哥哥,你们也跟我一起枯一枯吧!可怜我少年白发!”
说着,无限怅惘的一张脸快速转向清尘,瞬时变的穷凶极恶,“你要再敢说那是马毛,我就杀了你喂马!”
就在这样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氛围里,国公府的这次重要饮宴拉开了帷幕。
烛火高照,酒香飘绕,不见靡彩华幔,没有宝气珠光,却处处透着上位者的高华沉敛和大气从容。
武官们劲装软甲,官员世族则是广袖长衫,有长裙旖旎的重要女宾立于其间,给宴会更添了几分风致。
不过她们并未金翠满身,所配饰物大都得当,一则国公夫人托娅七日前刚与丈夫合葬,二则,这场饮宴虽然非同一般,但门阀家主们可不想让他们的女眷跑到大小姐面前去争奇斗艳。
没有盛大的宣报之声,公府四子看似就那么很随意地步入了殿台。
南江云和南江雨轻裘缓带,南江风则是武官衣着,南江雪仍一席白裳,挽了个简单的发式,未戴钗环,仅配着那块黑白两色的独有玉牌。
曾有不少人揣测过这位大小姐当日会如何穿着,是代表地位的华衣盛服,还是代表力量的女帅戎装,如今看来他们都想多了。
靖祥台上,一时“大小姐”“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的见礼声不断,公府四子纷纷含笑回礼,不时停步叙谈几句,丝竹之声响起,之前隐有惴惴之感的氛围变得一片轻松祥和。
南江雪坐于正中主位,率先举杯,“愿与诸君一道,共保北地安泰,百姓丰足”。
没有回顾过往,也未指点江山,女子带着浅浅微笑,言语很是干净简单,但所有人都十分认真地给予了响应。
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从小便累起了强大的威势,而历经北线军旅和危时受命,她大败极北,平息内乱,沙场浴血,力保民生,此后又抛却一己声名,断了朝廷对北地的图谋,还百姓安居,山河平愈。
这份心怀和魄力,那种悲悯与杀伐,更令军队效死,百姓归心,又得上官长鹤等一批德高才盛的高官望族倾力辅佐。
再加上北上征战时,她布下暗棋,放任南怀仁结党,引蛇出洞,最终将其羽翼一举剿灭,心思之深沉,手段之老辣,此刻回想起来,众人都会不自禁地感到遍体生寒。
短短几个月,这女子对北地军政大权的掌握已全然不下其父当年,且在这般权势更迭的微妙时刻,她的一举一动,自是越发让人不敢有丝毫怠慢。
侍从呈上菜食,舞姬翩然舞蹈,明烛之下,公府四子各自下席敬酒。
文官自是上官长鹤为首,武将则以南怀安为尊,南氏宗亲之中,南怀嫣和丈夫拓跋敬成为了焦点。
不仅因为他们是老公爷南怀瑾的嫡亲妹妹妹婿、四子的姑母姑丈,更因为虽然在三爷南怀仁作乱之初他们立场不明,但此后公子拓跋珉助南江云脱困,并披上戎装参与平乱之战,让拓跋家峰回路转,迎来了从未有过的柳暗花明。
而当初对儿子这一“不知死活之举”又是气恼又是惶恐的拓跋敬,在家中的地位则直线下降。
见南江雪来到面前,南怀嫣、拓跋敬,以及坐在他们身后的几人都急忙起身。
拓跋瑜和丈夫苏晨亮都低着头,不敢上前与南江雪说话。
苏家三小姐苏苒苒投靠南怀仁和沈明铮,并献计□□南江雪一事,已被南江雨毫不客气地转告了南怀嫣。
这位南三公子,看上去笑呵呵的,有时候甚至有些不着四六,但真要下手,那也是毫不留情。
并不理会他们复杂的心思,南江雪很亲切地对着姑母笑道,“极北人之前送来的东西,其中有两套头饰侄女觉得姑姑定会喜欢,特意留了下来,这两天便遣人给您送去。”
“小雪你事情那么多,莫要为这点小事费神。”南怀嫣忙道,“再说姑姑年龄大了,哪里用的上那些东西。”
“姑姑怎就年龄大了?姑姑是咱们北地出了名的美人,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南江雪笑道,“那两套头饰,只有姑姑的这般容貌气质才最相配。”
“江雪姐姐!头饰那么好看吗?”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探过头来,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是南怀嫣的小女儿拓跋玥,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南怀嫣撒娇道,“娘,到时候您给玥儿一套好不好?”
“又胡闹!”南怀嫣轻斥道,“怎么总是这般没有规矩!”
拓跋玥对母亲伴了个鬼脸,随即便凑到南江雪耳边嘀咕起来,南江雪点点头道,“也好。”说着转身对身后的墨碣吩咐了几句什么。
南怀嫣和拓跋敬虽然没敢多问,但对女儿能与南江雪这般亲密却很是欣慰。
一时拓跋珉也走上前来,青年公子一身武官穿着,对着南江雪躬身行礼。
“珉表哥不必多礼。”南江雪点了点头,“表哥现在是在黑旗亥字团?”
“是。正是黑旗霍亚将军帐下。”拓跋珉答道。
“霍亚的脾气,表哥可还受得住?”南江雪笑问。
“将军治军严格,末将很是钦佩,能得此历练,也深以为幸。”拓跋珉回答的很是恭谨得体。
“表哥能这么想,确是很好,只是我怕姑姑心疼。”南江雪笑着转向南怀嫣,“珉表哥可曾跟姑姑提起,霍亚那家伙,在军中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整个亥字团行事彪悍,打起仗来都跟疯子一样。新兵们挨上上官的拳脚责罚皆属常事,不过大家倒都是团结的很。”
“珉儿他不……不曾提起。”听了这些,南怀嫣的脸色不由白了白,“那……那珉儿你……”她不无担忧地看向拓跋珉。
“娘!”拓跋珉急忙打断母亲,生怕她让他回府重新做他的公子哥。
在北地,即便如他这样的显赫出身,有没有军功在身,那还是不一样的,何况此番连战,军方的势能更是提高了一大截。
拓跋敬咳了一声,插口道,“珉儿,你娘自是盼你能历练成材,更多地帮到江雪,自家人总是放心一些。只是你今后便要戍守北线,你娘心里终是会牵挂的。”
“爹,儿子在哪自有主帅安排,您就不用操心了。”拓跋珉皱起眉,说话的口气也略显生硬。
见拓跋敬有些下不来台,南江雪微微一笑。
“姑丈说的对。我就这么一个姑姑,怎可委屈了。不如我跟霍亚说一声,珉表哥今后便去黑旗燕京近卫旅效力吧。表哥对燕京一带更加熟悉,也做得世家子弟们的表率,想来定能帮到程老将军,而且离姑姑还近,如此也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那自然好。”南怀嫣忙道,说着携起南江雪的手,“只是……会不会坏了你的规矩?”
“我更怕霍亚他们那些个粗汉子带坏了咱们家的翩翩公子呢。”南江雪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转向拓跋珉,“表哥可愿意?”
“一切但凭主帅安排。”拓跋珉躬身道,并掩住了眼中的那抹欣喜。
说实话,虽然霍亚对他还算客气,他也事事勤勉,处处小心,但亥字团的风格还是让他有些吃不消。
“瑜姐姐。”将目光又落在拓跋瑜身上,南江雪点头致意。
咬了咬嘴唇,拓跋瑜所幸把心一横,说道,“江雪,苏苒苒的事……”
摆摆手打断了拓跋瑜,南江雪对低着头红着脸的苏晨亮道,“苏家是新宾沁望族,如今南部初平,太守和地方守备都有不少事要做,表姐夫日后要多多辛苦支持才是。”
“是,大小姐放心。但凡大小姐吩咐,苏家一定竭尽全力。”苏晨亮忙道,心中稍安,但却再不敢以“小雪”相称。
眼见这一边南江雪与南怀嫣一家驻足叙谈,有人已忍不住偷偷议论起来。
“看珉公子的样子,可是大小姐许了什么?”
“毕竟是大小姐嫡亲姑姑家,之前又护了二公子,怎会不多加照拂?”
“古木布特家跟南怀仁勾结,如今全家败落,在新宾沁,苏家可当真是一家独大了。我听说之前南部沦陷的时候,大小姐特意派了鹰卫去保护苏家,可见对他们相当重视。”
“那是古木布特家的阔尔罕吧?”有人偷偷指了指不远处的阔尔罕,他独自坐在武官席间,没有什么人理会,“这昆凌守备军统领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可是大小姐南下时他就一直跟着啊,还没有一个地方守备统领有这样的待遇呢。”
“那你可知道,昆凌守备军的军权现在其实是交到了一位参军手上。”
……
门阀们不断交换着各自手上的情报,武官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啊大公子!”霍亚跑到几位武官间的南江风身边,“那个……那个末将想跟您说两句话。”见南江风看着他,又讪讪补充道,“私下跟您说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