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来,燕京城又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
一个白衣女子坐在也鸪湖畔,看着夕阳晚照中,一艘小舟划向远方,隐隐有歌声传来,是北方的民间小调,歌声欢愉而不失婉转。
这女子正是北地的女国公,只是简单的衣着和闲散的模样,又实在不像个身负重担的国公爷。
她也确实不是位废寝忘食、殚精竭虑的国公爷。
文有上官长鹤和南江云,武有南怀安和南江风,而南部,她的弟弟南江雨,别看年纪不大,却不仅已在堇翼军中成为了阔尔罕的有力臂膀,而且还把那边的世族官员鼓捣的不错。
人们每每看到三公子笑吟吟的脸,都会不自觉地打起百倍的精神,因为那种笑脸往往意味着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一点倒是颇有其姐风范。
于是,身为国公爷的南江雪大多时候就是时常性地扔扔盘子,然后自有一堆文官武将、门阀世族去“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以免盘子没接好,被国公爷给盯上。
太阳落山了,最后一抹晚霞倒映在湖水里,显得越发深浓。
墨碣走上前来,轻声道,“主子,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明日还有要事。而且,二公子早前也差人来说,晚上想跟您一起晚膳。”
“什么一起晚膳,肯定是要跟我叨叨明天的事。”南江雪翻了个白眼,“哪里是我弟弟,简直就是我的上官。”
墨碣一笑,也没说话,只是向她伸出手,南江雪撇撇嘴,拉着墨碣站起身,顺手将手中的一块石子抛进湖里。
石子在湖中溅起一簇水花,一圈圈波纹荡漾开去,似是一直漾进了她的心里。
墨碣一声呼啸,两匹马从林间奔出,两人翻身上马,朝着燕京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
第二天,晴空万里,燕京城内净水泼街,张灯结彩。
文官武将各着官服,于未正列队出城,至燕京城南十里之外,黑旗燕京近卫旅盔明甲亮,沿途肃立,时有雨狮轻骑自官道奔驰来报。
半个时辰后,有隆隆的蹄声从远方响起,一支金甲红袍的千人骑兵队现出身形,金色幡旗招展,正是来自祇都的大内禁军。
禁军两翼,银甲军士随护而行,为首之人是南江雨亲卫队的雨狮统领罗宗昊。
禁军和雨狮在官道两旁森然列队,禁军在前,雨狮在后,一个个身姿笔挺,面容端肃。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庄严的卤簿从地平线上升起,旌旗骏马,罗伞华盖,便如天边的一片炫目云霞,沿着前导军开出的道路,渐行渐近。
隆重的礼乐之声自北地的队伍中响起,所有官员齐齐下拜,黑旗燕京近卫旅和雨狮的军士也尽皆跳下战马,单膝跪倒,唯有一身金甲的大内禁军高居于战马之上。
整个队伍的最前方跪着一人,一身黑色广袖袍服,鹰纹镶饰,是北地靖国公的独有官衣,而挽起的云髻和发上的珠冠却表明了她的女子身份。
盛大的皇家仪仗队映在她清澈安静的眼里,至那辆六马系驾的金顶銮舆停驻前方后,伏身叩首。
“臣南江雪,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亮的女声稳稳响起,清晰地传入仪仗队中,传入銮舆中的皇帝耳里,令他的心猛地一缩。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北地的一众官员也随之齐声叩拜,匍匐的队伍一路绵延。
滚金的车帘掀起,皇帝自銮舆中径自走了出来。
銮舆两旁为首的两人急忙下马,一人是身着金甲的禁军大统领,另一个则是一路迎驾北上的南家三公子南江雨。
一步步朝那跪伏于地的女子走去,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似能震动耳鼓,皇帝的眼中满满的全是她的身影。
不是熟悉的素裙白裳,也不是曾经的黑甲将袍,看不到她精致的五官和澄澈的眸子,也感受不到她明媚的笑颜和不知不觉中会流露出的款款情意。
眼前的她一身正式的官衣,恭敬跪于地上,就仿佛把他们之间的种种过往,把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百般思念,全都冰冷冷地推开了。
“靖国公请起。”抑制着心头翻滚的情绪和待欲出口的“小雪”二字,皇帝弯下腰身,将她亲手搀扶起来,“国公……一切安好?”
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低低响起,摩挲着女子的心随之轻轻一颤。
“臣一切都好。”她回答,“谢陛下关心。”
抬起眼眸,她看到眼前的帝王,头戴玉冠,身着龙袍,阳光下灿然生辉,反衬着那双潭水般的长目越发漆黑深沉,定定地看着她。
她还是那样美丽,黛眉远山,星眸华彩,浅浅的笑意挂在唇边,道不尽的风华绝代。
只是那笑意,为何会让他觉得那般澹泊,那般的疏离?
是啊,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个可以想方设法走近她身边的皇子了,他是皇帝,他有了皇后,有了后宫。
过去的一年,祇都风云变幻,他被立为东宫太子,代天理政,而病势沉沉的父皇终是没能扛过这一年的冬天。
就在他登基大典的前两日,韦氏一党发动兵变,他们从宗祠里迎出皇三子沈明铮,包围了皇宫,扣押了朝臣,与他形成对峙。
叛乱者知道,他们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给沈明瑄集结兵马的时间。
更加重要的是,关阳守将秦昭衡是大公主沈心诺的母家亲族,而大公主支持沈明瑄,也就是说,关阳是沈明瑄手中的力量,这支力量可以随时南下,包括开放关阳,引北地的靖北军一道前来勤王——靖北军,终是落到了沈明瑄的手里!
而与此同时,一品将军许印和有着宗室身份的淮峍侯任景胥举旗平叛,与此前埋伏于宫中的骑都尉聂远里应外合。
一场血战杀的天昏地暗,最终乱党溃败,贵妃自尽,韦宰辅被杀,他的三哥沈明铮拒不投降,血溅金殿。
两日后,尸体被抬走,血迹被清洗,朱阶云盖,礼乐华章,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他冠帝冕,着衮服,祭天祷告,百官山呼,一切都是那般庄严肃穆,富丽堂皇,唯有血腥的味道仍在宫中弥散,讲述着皇权之路的冷酷艰辛。
不日,北地派出南家二公子南江云入都,代靖国公递表金殿朝拜。
谁都知道,此次朝拜代表着北地掌权者及数十万靖北虎狼之师对新皇的拥护,也让仍在暗中串通谋算的叛乱余党感到阵阵寒凉。
这一年的年节,祇都没有华灯锦巷,只有飒飒冷风。
在淮峍侯和皇室宗亲的支持下,在朝中清流的辅佐下,沈明铮和韦氏一党盘根错节的势力被一根根打开,新皇的力量逐步进入朝堂。
那段日子,他几乎不入后宫,御书房的灯火总是彻夜长明,只是每当朝臣散去,夜静更深之时,他总会想起心中的那轮皎皎明月。
她在北地,是否一切安好?
她的心中,可已堆积起对他的满满失望与怨怼?
他与她之间,可还会拥有共同的将来?
庙堂初定,沈明瑄便决定御驾北上。
百余年来,天元的皇帝都不曾踏入北地,虽然朝中有人反对,但不少人却对此表示了支持。
北地与朝廷之间因皇三子一事一度闹得十分紧张,幸而新帝曾亲征极北,与北地女宗主建立了难得的袍泽之情。
新朝伊始,皇帝北上亲巡,既能显示天恩,又能稳固与北地的关系,让他们可以踏踏实实地重构朝中格局,这无疑是件大大的好事。
于是,短短数月操办了册立东宫、太子大婚、先皇崩逝、新皇登基等一系列大事的礼部连气都没能喘上两口,就又进入了脚打后脑勺的劳苦状态。
新任的禁军大统领聂远,则趁此机会快速清理了整个大内禁军,连日集训,准备陪王伴驾。
由太后长孙容惠坐镇祇都,中枢省大员会商监国,沈明瑄御驾北上,然而他心里所想的,却不是什么显示天恩,巩固关系。
他与她之间,根本不需要这些。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有些话,他一定要当面对她说,也只有当面对她说。
只是,她会如何反应呢?他对她,又能期寄些什么呢?
燕京城以相当的热情迎接了皇帝的到来。
随驾官员、皇帝近侍以及两百禁军入驻国公府前庭,由暂回燕京的北线大将、公府大公子南江风亲自护卫,余者候于燕京外城黑旗燕京近卫旅大营,南家三公子南江雨陪同。
公府靖德台,靖国公南江雪向皇帝正式述职。
当夜,靖祥台摆宴,皇帝与北地文臣武将把酒言欢。
一切进行的和谐顺畅,皇帝始终面带微笑,只是投向南江雪的目光渐渐沉浓。
那女子落落大方,举手投足不卑不亢,就好像,他只是皇帝,她只是虽无藩王之名却有着藩王之实的靖国公。
时过亥正,宴会方才结束。
将沈明瑄一行送回朝华别苑,南江雪回返后府。
扎伊娜已为她备好了汤浴。褪去官衣,散下长发,她躺靠在温热的水中,似在闭目养神。
扎伊娜用细密的梳子用心地梳理着她的长发,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合拢着长睫,白皙的脸庞无悲无喜,感到很是心疼。
从雪归山回来后,她看上去跟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身体状况还好了许多,可是她,始终没能忘记他吧?
她是北地最耀眼的明珠,是他们心尖子上的小主人,她看着她出生,看着她幸福地成长,她本以为她会是全天下最快乐的孩子,待到她长大成人,也会有天底下最好的男子爱上她,伴她终身,无忧无虑。
然而,疼爱她的爹娘死了,被她放在心上的男子做了别人的夫君,她背负着北地所有人的幸福,站在权力之巅,扬眉浅笑,翻覆风雨,许多人爱她敬她却也怕她,于是她内心深处的那些烦恼忧愁,便也少有人能够帮她排解。
想到这里,扎伊娜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大公子南江风的身影。
“大小姐,水有些凉了。您要是还是觉得乏,我让人再加些热水过来?”
“嗯。”南江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既而又道,“不用了。”睁开眼睛,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对自己笑了笑。
换了衣服走出来,她见到了等候在外的墨碣。
“主子,陛下来了。”墨碣看着南江雪,眼中不自觉地滑过了一抹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