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雪走进前厅时,沈明瑄正垂首踱着步子。
不戴玉冠,不着龙袍,皇帝只穿了件暗蓝衣衫,一件青色外氅,便似只是个寻常的贵族子弟。
除了禁军大统领聂远,他的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参见陛……”南江雪正待曲身下拜,可话尚未说完,便被皇帝一把拉住。
“小雪……”憋了许久的两个字终于出口。
沈明瑄看着眼前的女子。
一席熟悉的白裳,墨发轻挽,有些湿漉漉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浴后清香,这样的她似不再如此前那般端肃疏离,也让他的心感到了一丝安定。
“不知陛下驾临,臣失礼了。”只听南江雪道,“聂大统领。”转而又对一旁的聂远微一拱手,也顺势脱开了皇帝握着她胳膊的手。
“南大……呃……国公爷。”聂远忙躬身还礼,显然对这个称呼还不太适应。
南江雪一笑,再次将目光落回到皇帝身上,“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沈明瑄的眸子暗了一暗,只觉得房内通明的烛火照映下的她,平静的有些刺眼。
半晌后,他沉声道,“能陪我走走吗?”
“臣遵旨。”南江雪微微垂首,侧身请他先行,他于是带着一抹苦笑,迈步走了出去。
北方春天的夜晚依然带着些许寒凉,月光从他们身后照来,在地上投出一前一后两个人的影子。
风过,女子的衣裙飘展开来,给她的影子笼上一层朦胧之感。
沈明瑄皱了皱眉,解开外氅,他回身将外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笑了笑。
他微微恍神,然后又继续朝前走去。
“小雪,你心里是在怨怪我吧。”他问,用的却不是一个提问的口吻。
南江雪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想,陛下当是有许多不得已吧。”话音轻软,略带萧索,却如同一道亮光照进了皇帝的眼底。
这就是他所爱的女子,通透灵慧,潇洒疏阔,只是为什么,他突然很想看到她对自己发怒的样子,而不是清眉浅笑,就好像纵有万千不舍,一切都已结束了一般。
她对他,是否也怀有着深刻的情意,是否真的也有着——万千不舍?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有些事我一直想当面说给你,你愿意听吗?”他目视着前方,缓声问道。
“好。”她回答。
沈明铮被圈禁于宗祠后,韦氏一族为此多方联络党羽,朝堂之上吵成一团,身体本就不好的皇帝病情加重,自知时日无多,立储之事已迫在眉睫。
经历了北地的阙城之变,天元大位的归属本当没有悬疑,但埋藏在皇帝心中的某种担忧让他在下定决心之前,必须先解决一件事情。
这一日,他将四儿子秘密宣入寝殿,屏退所有内监,身边仅留下了自己最为信任的罗祥。
看着皇帝虚弱地靠在榻上,头发花白,眼窝深陷,沈明瑄的心中很是难过,眼泪不自觉地在眼圈里打着转,而这个样子落进皇帝眼里,则反而成了一种安慰。
“朕天命将至,虽然心中还有些事放不下,却也是无能为力。”皇帝笑了笑。
“父皇莫要这样说。父皇只是最近太过操劳,好生调养一些时日,定会有所好转。”沈明瑄说着垂下眼眸,“都是儿臣不孝,不能替父皇分忧。”
“你之前确实太过清闲,不过自领了刑部差事,也算尽心。此后查祇都刺杀案,到率军征战极北,你的忠心和办事能力,朕都是看到了的。”皇帝轻咳了两声,既而续道,“北地经外患内乱,依你所见,情势如何?”
“极北一战虽惨烈,但南大小姐把战场放在了对方的土地上,以战养战,加之靖北军骁勇善战,对北地的民生造成的影响不大。”
“至于南怀仁的叛乱,也在一月内剿平,无论在人心上,还是实力上,他与靖国公府之间终是有着相当的差距。”
“是以儿臣认为,北地虽经外患内乱,但南大小姐目光深远,治理有方,故而根基不损,军政不废,老百姓的日子总体还是不错的。”沈明瑄道。
“看来那南家的小公子,所谓的什么‘连番大战,又逢冬季,北地军民吃不饱,穿不暖’,竟是在朕的面前瞪着眼睛说瞎话,白白诓了朝廷的那么多赏赐了。”
“这……这些也只是儿臣的猜测,有些地方想必确是如此。”
“行了,”皇帝摆摆手,“南家的那个小子,虽然年纪不大,心眼却多,胆子也不小,南怀瑾还真是养出了几个好儿女啊。朕也不大信他的话,赐那些东西,也算是对南江雪的补偿,北地的情绪,总是要安抚的。”
“父皇圣明。”
“你跟南江雪并肩作战了三月之久,依你所见,那丫头是个怎样的人?朕之前见她,只觉得她甚是聪慧,有着国公府千金的气度和不似一般女儿家的见识,却也想不到她竟还能领兵作战,恩服一方。”
“南大小姐文韬武略,有心胸,能担当,实非一般女子。”
“如此褒扬,看来你对他印象不错?”皇帝笑道。
“儿臣只是实话实说。”沈明瑄答,略一迟疑,又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还请父皇赐教。”
“你说。”
“如今北地已平,南怀仁伏斩,南大小姐执掌鹰符,北地人心所向,且她光明磊落,功勋卓著,父皇何不再赐恩誉,准她明旨袭爵?她虽是女子,但……”见皇帝的一双深眸看着他,沈明瑄心中突然一凛,忙低下头去,“儿臣逾越了!父皇恕罪!”
皇帝收回目光,沉默了片刻。“你说的有道理。”他道,脸上的表情似是没有什么变化,却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北地风俗不同,女子从军从政者虽然少见,但也不算什么石破天惊之事,既是功勋卓著,人心所向,朕再封个女国公也未尝不可。”
沈明瑄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恭敬地垂着头。
“北地的事都还好说,朕心中放心不下的,却是你的事。”皇帝道。
“儿臣?”沈明瑄微微一愕。
“是啊,你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朕曾跟你母妃说过,你也当考虑大婚之事了,一则能有人帮你打理内务,二则也是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接过罗祥递过来的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续道,“御史董凡有个女儿,名叫董若兰,姿容甚佳,知书达礼,温婉贤淑,朕早已属意,而听说那董小姐也一直心系于你,朕打算给你二人赐婚,你以为如何?”
“父皇!”沈明瑄不由变了脸色,他强压住心头乱糟糟的情绪,尽量以平和的声音道,“父皇如今龙体有恙,儿臣只想侍奉左右,这件事……不如容后再说吧。”
“正因为朕身子不好,这才要你尽早大婚,你可明白?”
“儿臣……儿臣愚钝。”
皇帝注视着沈明瑄,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朕问你,你是不想成婚,还是不想与那董若兰成婚?”
“儿臣……”
见沈明瑄踯躅不语,皇帝森然道,“还是果如老三所说,你的确是对那南家大小姐动了心思,想娶她为妃?”
“儿臣……”沈明瑄心中千回百转,却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所幸把牙一咬,起身退了两步,端正跪倒,“是!父皇,南家大小姐临危受命,重孝领兵,浴血沙场,儿臣敬慕那样忠义的肝胆,心折于她粲然的气度,望能与她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皇帝冷冷一笑,“你可是已与她私定了终身?”
“儿臣不敢!”
“还是你以为迎娶了北地的女宗主,这太子之位就唾手可得了?”一句问话越发寒凉。
“父……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绝无此心!请父皇明鉴!”沈明瑄瞪着眼睛看着皇帝,随即一个头叩在地上,砰然有声。
“没有最好!”皇帝看着跪伏于地的儿子,“天家之子,肩负重责,怎能对一个女子用情至此,而我又怎放心把这沈氏基业,万里江山,交托在你的手上?!”
“父皇……”
“不明白?”皇帝瞪视着沈明瑄,“如你所说,那南江雪文韬武略,目光深远,又岂肯甘于做个后宫妇人?若她兴风作浪,朝堂岂不大乱?何况她背靠北地,坐拥雄兵,人心所向,后妃势力如此强大,日后这江山究竟是沈家的,还是她南家的?”
“父皇!儿臣了解小雪,她断不会如此!”沈明瑄急声道。
“小雪?”皇帝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你说实话,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莫不是你出征极北,为的不是朝廷,不是朕,而是那个女人?!你的母妃,可是对此也心知肚明?”
沈明瑄身体一颤,但觉头顶上皇帝目光凛冽,一颗心忍不住怦怦乱跳起来。
“说话!”见沈明瑄沉默不语,皇帝怒火中烧,一把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
茶盏正砸到沈明瑄的头上,虽然皇帝虚弱,但这一下掷的却极为用力,沈明瑄的额头被砸破,有血登时流了下来。
“陛下!”一直像木头一样躬立于角落里的罗祥也慌了,他大步上前,忙手忙脚地帮皇帝理着气息,颤声劝道,“陛下息怒!陛下要保重龙体啊!四殿下他当初领兵御敌,沙场搏命,实乃忠孝之举,陛下明察,莫要多心啊!”说着向沈明瑄猛使眼色,生怕他说出什么浑话,把皇帝给气晕过去。
“让他自己说!”皇帝一边喘息着一边怒道,见儿子抿着嘴唇,也不言语,气的又是一阵剧咳,“你……你这储位,可是不想要了?”
“儿臣资质愚钝,当不起社稷之责。”沈明瑄一咬牙,叩首回道。
“你!”皇帝指着他,气的浑身哆嗦,双眼赤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陛下!陛下息怒!陛下!”罗祥急的满头是汗,“老奴……老奴去叫御医!”说着转身要走,手臂却被皇帝一把抓住。
皇帝从榻上倾下身子,一手死死握着罗祥,对着沈明瑄的一张脸憔悴而扭曲,“你……抬起头来。”
沈明瑄抬起头。父亲的这个模样让他的心中也是一颤,却仍紧紧地闭着嘴巴。
“好!好!果然有一股子狠劲。可你不要忘了,朕不只你这一个儿子!”皇帝点着头,话音不高,但甚是森寒。
“朕今日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迎娶董若兰,朕立你为东宫太子,那南江雪,朕也可明旨颁诏,准她袭爵;要么,朕把这皇位传给老三,至于你和你的母妃,这辈子便都不要离开祇都了!”
“父皇!”沈明瑄陡然变色,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怎么?你以为你二哥被除了王爵,三哥圈禁于宗祠,而你六弟又生性荒唐,这王储就非你莫属了?”
“儿臣不敢。大为承袭,自是父皇乾纲独断。”沈明瑄咬牙道,“只是三哥犯下那般大过,父皇怎能出尔反尔,难道不担心天下悠悠之口,边关将士因此寒了心肠?”
“你是想说那北地会借此兴兵谋反吧?”皇帝冷笑道,一张脸孔显得越发扭曲,“你以为这煌煌天元,数百年的根基,竟会惧怕一个女人带领的一群边民武夫?”
“与其让他们冠冕堂皇地走进庙堂,夺我沈氏江山,不如趁他们战事甫平,人心不稳,就此撕破脸皮,除了哽在我列祖列宗喉间的这根刺!”
“父皇!”沈明瑄的脸色苍白如纸,“您可是要让天元陷入战火,届时铁蹄纷踏,刀兵四起,山河何固,百姓何安?”
“你可听说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