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十三这个少年,皇帝的暗卫都相当佩服。
他身手极好,捕获的六名刺客中,倒有一半是他击伤的,那种“快准狠”令一众暗卫都忍不住想与他结交一番。只是这少年脾气古怪,总是一副看别人都不顺眼的样子。
皇帝的暗卫功夫自是不弱,同时审讯的手段也很了得。
两个时辰后,聂远把这样的信息带给了皇帝:刺客的目的并非要行刺谁,或是营救谁,只为当街闹事。刺客本身没什么背景,但他们的雇主却跟淮峍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有些意思了。
按说淮峍侯亲自抓韦氏叛党一事,不可能自己人给自己人捣乱,那么唯一能说的通的理由就是,借助有人“当街闹事”,坐实那侯提司一家的罪名。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此前的罪名不够实吗?
聂远禀报的时候,皇帝和南江雪正行走在运河边,说起当年第二条运河修建时的情况,以及此后给溧州带来的更多变化。
听了聂远的一番话,皇帝的脸色已变得非常难看,“派人持禁军令牌,去找知府陈铎,让他亲自押解侯氏一门入都,路上要有什么闪失差错,头上的官帽就不用要了。”
“是。”聂远垂首应道。
南江雪何等聪明,一听便听出了其间的关窍,但并未言语。
此前的话题被打断,沈明瑄看上去也有些沉默,许久后缓缓道,“若是小雪你,应当会就地便问清此事吧?北地虽经外患内忧,但上下一心,朝气蓬勃,你比我做的要好。”
南江雪轻轻一笑,“陛下所见,距北地之乱已有一年有余。平乱之初,南怀仁常年所在的南部也曾人心动荡。另外,北地以武立身,习俗文化也有所不同,底蕴不厚,但盘根错节的派系纠葛和利益纷争也都少了些,经外敌,历生死,聚了人心,收拾起来自是容易一些的。”
“你是在安慰我吗?”沈明瑄目光柔和,嘴角边却带有一丝苦笑。
“是啊。”南江雪灿然一笑,“不过陛下面临的局面,本就错综复杂,其间确需要很多利害权衡,不宜当即动手,当然也不能放任自流,一些该敲打的人或者事,总是要敲打敲打的。陛下英明。”
听了最后一句,沈明瑄有些啼笑皆非,但心情却是好了一些,片刻后又续道,“那些街头无知小人的胡说八道,你莫要放在心上。”
“怎会。”南江雪笑道,“陛下可是忘了,在极北,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呢。而且,”女子弯起眉眼,“我本就是打打杀杀的女人,姿色嘛,自诩也是有那么几分,北地的人是不是奉若神明不敢说,乱世的妖姬那是夸赞了,不过我可以努力一下。”
看着女子不以为意却又有些恶劣的笑颜,沈明瑄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南大小姐文韬武略,国色天香,那么多北地男儿竞相求娶,哪里还需努力?”
本是当一句玩笑说的,但说出来后却觉得哪里不妥,加之说话之时,春围场上北线武官求亲的情景和此后北地轰轰烈烈的求亲风潮,曾经的那种不快和不安又涌上心头,说话的口气也难免带出了一些情绪。
南江雪看向沈明瑄,微笑道,“求亲而已,比不得陛下,倒是实实在在地拥有不少美人呢。”
皇帝一噎,越发对方才的言语感到后悔,忍不住避开女子明亮的眸子,哑声道,“是我不好。”
“陛下出来这么久,也当返都了。”只听南江雪道,“不只这侯氏的案子,许多朝中要务定是也等着陛下处理,怎能与我一般‘离家出走’,‘流连山水’?旁人若知道了,我这乱世妖姬的名声,怕是不必努力便坐实了。”
“你……要走了吗?”沈明瑄轻轻一颤,“终还是要走吗?”
看着皇帝微白的脸色,失落的眼神,南江雪的心中塞满了温柔与感动。
挽起沈明瑄的手臂,缓缓向前走去,她道,“那年去祇都,我们在未央楼对面的一个摊车上吃过一种很好吃的肉丸豆腐,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陛下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找找看?”
笑容就那样在皇帝的脸上绽开,那样明亮,似是阳光乍泄,带来了万里晴空。
※
两日后,一艘雅致的舟舫自洛河码头出发,顺支流南下,驶向祇都。
洛河繁华,除了渔舟商船外,专供世家公子游玩或通行的舟舫也有不少,这一艘的租用者据说是一位江南的贵公子,一行十几个人,看上去个个都精神的很,其中的王公子和被称为“大小姐”的姑娘当是主人,样貌气质更是不凡,随从对两人甚为恭敬。
主人家出手阔绰,随从们也极为谨慎,器物饮食都会查验,也不让船工们接近主舱,基本在哪干活就在哪呆着,但从不会表现出跋扈之气,言语得体,显见也不是一般家仆。
已是初夏,江南更是水秀山青,舟舫徜徉,轻风拂面,清润的空气让人的身心都甚是愉悦。
每日的餐食并不奢华,却有丰富的蔬果,鲜美的鱼虾,精细的稻米,这让小十三大为高兴,对待沈明瑄等人的态度也好了一点。
南江雪和沈明瑄坐观烟雨,卧看星辰,或执子对弈,或秉茶闲谈,几乎是同止同息,这一切也落到了南江雨的眼中,他想,他们这般相爱,姐姐……当不会回去了吧。
舟行三日,不日便会抵达祇都。有琴声自船屋中响起,一时似清风唱晚,转而又见彩霞奔彻,穿过阳光洒下的丝丝金缕,飘摇于波光潋滟的洛河之上。
沈明瑄倚在窗边,潭水般的深眸里全是那白衣女子的样子。
她坐在瑶琴之后,玉指纤长,拨动起无限风光,一缕墨发垂散下来,鬓边一枚简单的珠钗,在阳光里微微晃动,专注却也闲散。
他久久凝视着她,无论是沙场上的鲜衣怒马,还是此刻的缱绻清姿,都是他移不开的眷恋。
她总是简简单单,时常面带微笑,却仿佛会在顷刻之间,让风云际会,让华彩满天,让他的一颗心落进去,就再也难以自拔。
可是祇都就快到了。在他们找到那家很好吃的鱼丸豆腐之后,她是会继续陪在他身边,还是将从此离他远去呢?
她没有答应什么,他也没有问。
他不想,也不敢。
他害怕听到答案,宁愿沉浸在眼下的时光里,患得患失。
忽有另一阵弦音遥遥传来,与南江雪的琴声交相呼应,也因此打断了沈明瑄的思绪。
但见南江雪眉间轻轻一动,清亮的眸子向外瞥了一眼,指尖的动作却没有停止,一旁的小五则站起了身。
沈明瑄不由下意识看向窗外,正见立于甲板上的墨碣走到船舷边,不远的地方,有另一艘舟舫正同向行来。
琴声不绝,奏的是同一首曲子,忽而空明,忽而高亢,彼此间不曾相见,却似是相识已久,情致相通,拨弄起云飞泉跃,谷应山鸣。
至一曲弹毕,仍余音袅袅,如眼前的烟波曲水,百转千回。
南江雪站起身来,面上带着几分错愕,几分惊喜。
走出舱房,步上甲板,只见那艘舟舫已与他们并排而行。
船上站着几人,为首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公子,白衫鸦鬓,折扇轻摇,临水而立,便似那一句“君子如玉”,说不出的儒静风流。
“各位有礼。不知方才那曲是哪位所奏?”向对面舟舫遥遥一礼,南江雪开口问道,将声音轻松地送进舟舫上的各人耳中。
“正是在下。”那白衫公子躬身还礼,“方才与在下合奏之人,可是姑娘?在下以寒。”
清朗好听的声音,一般轻松地传了过来。
南江雪的脸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对着那以寒公子再次躬身,“拜见师哥!”既而,身后的墨碣和小五也双双躬下身去,唯有坐在舱顶的小十三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对方。
“果然是小雪师妹。”以寒也笑了起来,清俊的眉目一笑间更见风华。
手中折扇一收,以寒双足点地,向着南江雪等人的船舫方向飘身跃起,白衫绽开,墨发轻扬,如他的一身轻功一般的漂亮潇洒。
聂远一个跨步,与几名宿卫同时护在了沈明瑄身周——即便南江雪称对方师哥,他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然后,“哎呀!”“噗通”,一声惊叫,随即是落水之声,有着一身漂亮潇洒的轻身功夫的南江雪的师哥,竟然飞至半途便坠了下去,干脆利落地落入了水中。
然后,包括南江雪在内,舟舫上的一干人等齐齐傻了眼。
“啊!救命救命!师妹救我!”儒静风流的以寒公子挥舞着手臂,踢踏着双腿,在水中一通扑腾,大力呼喊,而他所乘的舟舫上,也有女子惊叫出声。
“他真的……是你师哥?”皇帝半信半疑地问道。
“是……是吧……”南江雪也有些发蒙。
这位师哥对她来说其实只是传说而已,从未见过面,但方才那一曲《云水谣》,乃是她师父燕晟所创,世间独有,而弹奏之时,那些韵味转音,也跟子渊的习惯一模一样,再到两人对答,看似风轻云淡,却也都带出了雪归山的内息,是以她才这般肯定。
不过……他这功夫,也着实差了些吧?居然跃至半截便掉了下来……方才的如玉君子也变成了张牙舞爪的落汤鸡。
便在此时,一个身影纵身跃下,眨眼间便来至以寒身边,正是对面舟舫上的一人,可刚一伸手,以寒便大叫着抓住那人的手臂,结果水花四溅之中,救人的和被救的乱成一团。
“哎呀你会不会水啊?师妹师妹!快快救我!”以寒继续喊叫,然后竟和救人者一道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