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弧场是祇都远郊的一块草场,草场丰美,有树林、溪流和平缓的小山丘,是跑马射猎的好所在,颇得身上有些骑射功夫的贵族子弟的喜爱,也逐渐演变成王公贵胄、世族大家游幸和交际的场所。
官府于是派出了专人对这里进行养护和防卫,还特意建造了一些露营地为达官显贵们提供方便。
夕阳西下,一队飞骑正在草原上畅快奔跑,为首两人皆为女子,一身劲装,长发高束,手持弯弓,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天元因得了北地为屏,两百多年无大战,朝堂文臣势大,贵族与民间重武轻文者众多,且文化习俗与北地不同,女子更加含蓄温婉,多守闺阁之礼,精于女红,有些地位人家的女儿自幼便会学习琴棋书画,以便日后嫁得一个好人家,是以,在兰弧场出现这样两个女子实属罕见。
不过倒是没有人打扰她们或是特意跑来围观,一则兰弧场占地不小,平日来的人也不多,二则一批侍卫远远地散于她们行路的周围,不准任何人靠近。
这些侍卫的穿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所佩的腰牌却能晃瞎人眼,因为,那是直属皇帝的御前宿卫的腰牌,这说明来人若非皇帝本人,那就是皇帝极为看重之人。
来这里跑马涉猎的确实不是皇帝本人,否则即便是微服,兰弧场的护军参领也该得到消息,必定屁颠屁颠地在什么地方候着,不过今日来的这一位比起皇帝,有时候更让总长头疼。
天元大长公主沈心诺。
这位大长公主,先帝正宫所出的嫡女,虽然生于宫廷,长于帝都,但这性子,说好听了是率性,说难听点叫任性,先帝在世时还能对她有所约束——即便如此她还是偷偷跑去了极北前线。
如今她的兄弟做了天子,且姐弟两人感情不错,即便是太后也不管她,是以除非皇帝开口,或是她要犯上作乱,自然是想做什么那便做什么。
兰弧场的护军自然是识得大长公主的,便要去飞马禀报他们的上官,结果大长公主扔下这样一句话就走了:本宫和朋友过来透透气,你们去告诉柯钟祺也不打紧,只是别让他过来搅和我们的兴致。
柯钟祺便是他们的参领大人,听后摇头苦笑。他若真的去了,那位大长公主也真的会不给他脸面。
好在手下说有御前宿卫远远跟着,他也就放下心来。
有御前宿卫保护,大长公主有什么事想来也怪不到他头上吧?他只是好奇她口中的朋友会是何方神圣,即便是王侯公卿,豪门贵女,也没听到过哪一位曾被她称之为“朋友”。
那么大长公主的这位朋友是谁呢?
跳下马,沈心诺和一个白衣女子并肩坐在溪水边,仰头喝了几口水囊中的水,一边朝远处瞥了一眼一边侧头笑道,“他们鬼鬼祟祟地跟了一路了,陛下这是有多不放心你啊,连宋子言都给发出来了。索性咱们在这呆上几天,你猜陛下会不会亲自跑来?”
白衣女子一笑。
他们身后,墨碣和南江雨正在搭建帐篷,以寒在收拾猎物,并把佑晴和小五指挥的团团转,小十三却不见踪影,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
“珍惜这样的日子吧。”沈心诺双臂支在地面上,身体微微后倾,仰起头看向头顶的天空,“等你真正进了后宫,可就不会再这般逍遥自在了。”
大长公主的朋友正是靖国公南江雪。
祇都的内宫划分成两大区域,东部是妃嫔们的宫院,又被称为“后宫”,皇子和公主们则居住在西部,先皇留下的儿女中,一直未曾婚嫁的大公主沈心诺和尚未开牙建府的六皇子沈明晔仍居于此。
其他几位年龄尚小的皇子和公主已随他们的母亲去了自己的封地,而沈明瑄目下唯有董皇后诞下的一女,一岁多的年龄,自然是在皇后宫中抚养,是以整个西区显得冷冷清清,宫人们无不盼望着年轻的皇帝能不断开枝散叶,有新一代的皇子和公主让他们侍奉,并通过他们有机会搏个更好的前程。
沈明瑄把南江雪带去沈心诺的长乐宫时,大长公主颇为意外,这位闻名遐迩的北地女国公来了祇都,她竟全然不知,而待到皇帝说南江雪需在她这里暂住两月,以便他为她整修宫院时,沈心诺更是瞪大了眼睛。
离开北地近三月后,南江雪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那一夜明月当空,飞花满身的女子含笑向皇帝走去,对他说,“阿瑄,我愿与你一起,共度此生。”
简单一句话,令皇帝霎时间湿润了双眼,月光里闪闪发亮。
他绽开笑容,满满的踏实,浓浓的甜蜜,就好像世上再没有哪样的情话能让他这般满足。
不过,南江雪随后又向他提出了三个要求,不办册典,不诏朝堂,不理宫事。
“不能立你为后,已是我对你不起,如今迎你入宫,更当风风光光,岂能竟跟做贼一般?”沈明瑄有些急了。
“你是帝王,一言一行都牵着朝局走向,各人心思,而我在人们的眼中,也不只是南江雪。我不想听到太多的口舌之争,也不愿见到各方势力搅和进来,让你跟我都不得不去面对更为复杂的局面。阿瑄,新朝初定,怎能因我们的儿女情长再生事端?何况,”南江雪盈盈的目光看向皇帝,“我嫁的是你,又不是一场风光。”
“若我不允,你是不是便要走了?”皇帝低着头闷声说道。
“陛下这般宠爱于我,又怎会不允?”南江雪轻笑道,带着些许玩笑,又带着那种他所熟悉的狡黠与执拗。
几日后,南江雪离开南园,南江雨和墨碣等人尽皆跟随,至于以寒,再怎么不要脸也找不出说的过去的理由住进人家的皇宫里,但他表示:我还要在祇都呆上一阵子,师妹你有事随时找我,没事也要来找我!
夜幕已经降临,晚夏的风带着草木的馨香,温润而沁人心脾。
溪边已搭好了帐篷,点起了几丛篝火,以寒把烤好的一只兔子拿给了南江雪和沈心诺,倒也没纠缠,自顾自地去一边跟南江雨闲聊去了。
小十三闻着味现了身,想跑去他雪姐姐那边吃烤兔子,被以寒一把揪住。
“小东西,我烤山鸡的手艺可是比兔子好呢,你不想尝尝?”以寒笑眯眯地说道。
“你那个师哥,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都入宫了还不肯放弃。他真的假的啊?”看了看那一边逗弄着小十三的以寒,沈心诺笑道。
“我师哥的功夫没学到家,不过这胡说八道、折腾人的本事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南江雪笑道。
“那也折腾不了你多久了。”沈心诺道,“说实话,你会入宫为妃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你骨子里本就是个随性的人。”
“陛下也是不易,一心爱慕于你,却被父皇所迫,不得不另娶他人,又因要平衡庙堂,施恩朝臣,让更多女人入了宫,可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却只能患得患失地等着,如今也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他是皇帝,怎地被你说的这般可怜?”南江雪笑道。
“他是皇帝,却也不敢违逆你的心意,不是吗?”沈心诺斜睨了南江雪一眼,“再说你跟他提出的那三个条件,他怕是到现在都还有些赌气呢。”
“他的心意我知道。只是我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男女,我不想把情势搅的过于复杂。”南江雪微垂了一下长睫。
“你的身份旁人总会知晓的。”
“无非私下议论而已,至多搞些小动作,陛下缄口不言的事,他们还能堂而皇之地搬上朝堂?”南江雪淡淡一笑。
“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沈心诺耸耸肩,“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在后宫,莫说妃嫔,便是一众宫人,也大多不是省油的灯,争风吃醋,拜高踩低,甚至阴谋算计,都是常事,你虽能统帅千军万马,却不一定有他们的曲折心思,莫要在阴沟里翻了船。”
“这不是还有你呢吗?”南江雪呲牙一笑,“我可是被大长公主称为‘朋友’的人,谁敢随便欺负?”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也懒得跟他们周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沈心诺瞪了南江雪一眼,“再说,后宫里最靠得住的大树是陛下,你别老气他。”
“我什么时候气他了?他是皇帝,我又怎么敢气他?”南江雪翻着眼睛。
“你那师哥总在你眼前晃悠,你说他生不生气?还有啊,我听聂远说,你手下的一堆北线武官,当着陛下的面,大庭广众向你求亲,然后北地的各路神仙都纷纷效仿,你说陛下生不生气?”沈心诺也翻了她一眼。
“我英明神武,闭月羞花,有人求亲也是理所当然啊!”南江雪啃着兔子,满嘴油光。
沈心诺先是一噎,既而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看来我方才的提醒倒是多余了,那后宫里的娘娘和宫人,多半不是被你吓死就会被你气死。”她摇头叹道,“行了,知道你跟陛下两情相悦,浓情蜜意,也不必在我面前这般显摆。”
“那你呢?可已有心仪之人?”南江雪道。
“怎么?同情我这个嫁不出去的大龄长公主?”沈心诺勾了勾嘴角,又将一块布巾丢了过去,“擦擦你的嘴吧,这般模样,还怎么英明神武,闭月羞花?”
南江雪一笑,接过布巾擦了擦嘴,沈心诺则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许是在皇宫里长大,看多了尔虞我诈,人情冷暖,性子也便淡了吧。”她幽幽说道,“所谓的金枝玉叶,无非是那样的四角天空,我不喜欢,也经常做出些出格的事,在宗室里就是个异类,旁人的所谓有意,想来看中我身份的更多些。”
“我并不想要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想共度一生的,当是光风霁月又用情至深的男子,愿意成全对方,可为彼此牺牲,非此,不嫁。”
说话间,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身影,曾在洛河之畔拂去某人鬓边的落花,曾在金殿之上沉静地对阵刀刀软舌,曾在祇都街头拨挡开袭身的羽箭将她护在怀里,曾在白雪纷飞的北境边城披甲凯旋……
他静水流深,但那黑色的甲胄和红色的将袍却是那般浓烈,浓烈到她的心再也不肯移开。
忍不住看向南江雪。
临确城头她与皇帝深情相拥,而那男子却转身而去,夕阳亮在他的身后,也因此黯淡了他的眼眸,那一刻,他竟显得那般孤独落寞。她突然发现,原来他竟是爱她的,爱的至深至切,爱的万般无奈。
“不说这些了。”她努力从那样的情境里拔了出来,“你入宫的事,北地那边可告知了?”
“这两日我会写信给大哥和云儿,让小雨带回去,这件事我大伯父跟上官叔叔和几位要员知道即可。”南江雪道。
“我整日跑来跑去的,北地上下也都习惯了,云儿有大哥他们相助,凡事当能处理妥当,我呢,就好好享受一下金尊玉贵的闲散日子好了,看看书,写写字,弹弹琴,画画画……”说着很惬意地躺倒在草地上,顺手揪了一根草枝叼在嘴里。
“画画还是算了。”沈心诺也躺了下来,双臂枕在头后,“你那画工着实要命,怕是再怎么练都练不出来。”
“那也可以自成一派啊!”南江雪笑道,“要不要我送你一副挂在长乐宫的正殿?”
沈心诺“切”了一声,又续道,“你来祇都,你大哥……没说什么?”
“说什么?”
“他对你那么好,舍得你走这么远?而且毕竟入了宫,想要见面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大哥问我是不是很喜欢陛下。从小到大他都很宠我,自是希望我能幸福的。”南江雪看着头顶的繁星,“祇都虽远,但是想见总是能见到的吧。”
“在你心里,也有些舍不得他吗?”沈心诺幽幽问道。
“是挺舍不得他们的。”南江雪道,“不过,我也舍不得阿瑄啊。”嘴角边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天上的星星注视着她,像是谁亮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