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惬意地过着,转眼间已至年节,祇都城热闹非常,皇宫中也张灯结彩。
皇帝与众朝臣太安殿饮宴后,依例休朝七日。
初晨的雪明宫,寝殿帐帘一掀,一只手抚上仍在熟睡中的男子的面颊。
男子轻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看见一席白衣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手怎么这么凉?”皇帝握住覆在他面颊上的手,微微责怪。
“你看!”南江雪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拿出,一束红梅便映入了皇帝的眼帘。
红梅之上,有点点水珠,还有一些尚未融化的白雪。
“下雪了?”皇帝撑起身体。
“是啊,还不小呢。”南江雪笑的灿烂,“瑞雪兆丰年,陛下可要起身?”
皇帝高兴地坐了起来,先是掸了掸南江雪身上的浮雪,然后也不待宫女进来伺候,便自行开始穿衣,南江雪则将红梅插进了瓷瓶当中。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花簌簌,落满宫阙,将红墙彩柱映衬的越发明丽。
宫人们正在清扫道路,不知是谁在路边堆起了一个雪人,脖子上还挂了一领红绸,看上去甚是喜气。
暗香飘渺天之外,一树红梅映雪开。
雪明宫的西侧便是一片梅林,盛放的红梅在白雪中如一片火样的朝霞,朝霞之中,女子银狐披风,男子金龙大氅,并肩携手,踏雪而行。
嗅一嗅梅上寒香,南江雪的唇上弯起了一个美好的弧度,轻轻闭上眼睛。
乌黑的发间,修长的睫毛上,皆有白雪停落,那一刻似与天地融为了一体,却又在满目的红梅间,亮起满身的光华。
“你的名字,便是因雪而来吧?”沈明瑄注视着她,轻声问道。
“嗯。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雪。”南江雪微微仰首,感受着白雪温柔地落在脸上,然后点滴成水。
“想来燕京城早已是银装素裹了吧。南方的雪总是来的迟一些,少一些的。”沈明瑄道。
“临确城的冬天比燕京更早。”南江雪道,“对了,临确城南也有一片梅林,花开五色,很是罕见。那一次你去临确城,来去匆忙,不然我就可以带你去看了。”
“那待来年冬季,你带我去看可好?”皇帝含笑道。
“好啊。”南江雪眼睛一亮,随即又撇了撇嘴,“我看还是算了吧。陛下去一趟燕京城都那般麻烦,还想去北线边关?再若那一众大臣得知不过是想看看梅花,你跟我都得被活活骂死。”
皇帝一噎,泄气地嘟囔道,“那便昏君加妖妃,一起青史留名好了。”说着牵起南江雪的手,“也不知当年什么人曾跟你一起赏梅,北线的那些武官,大概一早就对你虎视眈眈了吧?”
南江雪噗嗤一笑。“瞧你这小心眼,还对他们耿耿于怀呢?我还能跟谁一起赏梅?之前是大哥,如今便是跟你了。”
“今晚还有宫宴,那便明日。明日我们一道去兰弧场跑马可好?”沈明瑄道,“我只怕在宫里闷坏了你。”
※
当晚的宫宴为家宴,除皇帝、太后和高阶妃嫔外,还有仍在祇都的大公主沈心诺、六皇子沈明晔和几位宗室近亲。
雪下了一天后,日入时分彻底停了,天空放晴,月光照着皑皑的白雪、成排的红色灯笼和明烛高照的桂殿兰宫,华贵中更添了不少情致。
丝竹声声,宫人们提前备上了酒器果点,贵人们陆续抵达。
“那就是南妃吧?”有宗室看向汉白玉游廊间的一个女子,一席银锦撒花宫裙,一件素色狐毛外氅,亭亭身姿,信步走来,便似月华出绽,顷刻让人的眼中为之一亮。
他们当中有人曾在几年前的宫廷夜宴上见到过南江雪,如今一看,女子的气度风华又更胜当年。
“南妃娘娘!”身后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嗓音,南江雪停住步子,回过身去。
一席红衣映入眼帘,然后便是那一双曾经见过的桃花眼。这一次他倒是束起了长发,但举手投足间,却仍是一片艳丽春光。
对桃花眼微微一福,南江雪含笑道,“裕亲王。”
“原来娘娘识得小王。”美男躬身还礼。
“之前不识得,事后也便知道了。”南江雪笑道。
沈明晔,先帝第六子,沈明瑄登基后封为裕亲王。
他的生母是先帝的温美人,据说生的异常美丽,性子也极是单纯善良,皇后过世后选入宫中,先帝对她宠爱非常,不久诞下一子,取名沈明晔。
然红颜薄命,温美人产后不知何故渐渐与皇帝生出嫌隙,后因忧思郁结,一病不起,在沈明晔五岁那年撒手人寰。
沈明晔酷似其母,初时尚得先帝些许怜爱,但宫中渐起传言,说他男生女相,言行也如女儿一般。
似是在证明宫中传言,沈明晔自母亲亡故后便喜着红衣,修习舞乐,对于典籍策论都不感兴趣,弓马刀剑也是碰都不碰,略大些后更有人说他好男风,被先帝批为生性荒唐,再也懒得理他。
也正因此,尽管他一直被韦氏贵妃不喜,尽管祇都风云变化,他也能一直置身事外,一身红衣,一把长笛,在宫中自顾自地潇洒快活。
南江雪入宫已有几月,自是听人说起过这位裕亲王,也便知道了那日塘中吹奏,当晚又与她月下对饮的“绝世美男”究竟是何许人也。
听了南江雪的话,沈明晔愉快一笑,姿容更显艳丽,“多日不见,娘娘一向可好?”
“劳王爷相问,一切都好。”南江雪道。
“娘娘非寻常女子,小王实是打心底里敬佩。”沈明晔道,“哦对了,上次与娘娘所饮的美酒,小王朝思暮想,不知娘娘从何处得来?”
“那酒名为‘椒花雨’,来自夏唐,友人所赠,本宫也只那一坛了。王爷若是朝思暮想,不妨让人走一趟夏唐。”南江雪笑道。
“原来如此。看来娘娘对这椒花雨也颇为喜爱,若小王寻得,定会送上几坛,以弥补此前夺人所爱之过。”沈明晔道。
“我道是谁,远远看着,便像是白雪红梅般的两个美人,甚是赏心悦目,原来竟是你们两个。”伴随着一个略显懒散的声音,大公主沈心诺闲闲行至,手中还拿着一支红色梅花。
“皇姐。”沈明晔对沈心诺含笑一礼。
“这个给你吧。”沈心诺将那梅花递给沈明晔,“娇花美人,相得益彰。”说着转向南江雪,“从你宫外的梅林里折的。原想和你一道走,宫人们说你先过来了。你和六弟这是已经认识了?”
“嗯。跟王爷聊了几句。”南江雪笑道。
“走吧,想是陛下跟太后很快便到了。”沈心诺道。
两人于是携手朝正殿而去。
殿内灯火通明,珠翠闪亮,但三人的进入还是吸引了众人目光。
但见南江雪和大公主有说有笑,身后还跟着个如花似玉的裕亲王,任妃的脸色不由沉了又沉。
不多时,皇帝携了太后到来,众人行叩拜之礼后各自落座,酒菜奉入,舞乐声起,天家祥乐,频频举杯。
几曲歌舞,酒过三巡。
有宫人给各人案上奉上了香茶。
水质纯透,其间点缀着红色梅瓣,一股清香幽幽浮动,沁人心脾。
“这茶是朕与南妃为大家准备的。水是梅上的新雪,加了松枝和竹叶先行煮了,红梅则是朕和南妃今日在梅园一道采得,都尝尝吧。”只听皇帝说道。
众人听了,都不由向南江雪看去。
茶也罢了,难得的是皇帝所说的“朕与南妃为大家准备”,和“朕和南妃今日在梅园一道采得”,当着一众妃嫔,宗室贵胄,足见皇帝对她是何等用心。
有人称皇帝恩眷,有人赞南妃有心,也有人说陛下和娘娘真是情深意笃,如此一叠赞叹声后,任妃努力定了定心绪,款款起身。
“时逢佳节,又天降瑞雪,实是吉祥之兆。臣妾便借陛下和南妃妹妹的一番心意,以茶代酒,祝愿陛下万岁万福,国祚永昌,太后长康长乐,泽佑万民。”说罢抬盏,遥遥一礼。
“任妃的嘴可是越来越甜了呢。这话说的好,哀家甚是高兴。”太后对皇帝笑道,举起茶杯也饮了一口。
“谢太后。”任妃笑道,“今日家宴,臣妾愿献舞一曲,若能讨太后高兴,还盼太后能随便赐点什么给臣妾,全当臣妾得了新岁的彩头,太后说可好?”
“任妃姐姐的舞姿冠绝后宫,特别是那曲《洛神舞》,那可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贺嫔笑道。
“臣也听说任妃娘娘多才多艺,今日沾陛下和太后的光,若能一睹风采,实乃大幸!”有宗室也凑趣道,惹的众人尽皆点头。
“看来这彩头,哀家定是要许的了。”太后笑道,说着取下腕上的玉镯,“如此,这只玉镯便赐给你吧。”
“臣妾尚且没跳,太后便赏了呢。”任妃掩口一笑,上前谢恩,“陛下,太后,请容臣妾先去更衣。”
似是早有准备,任妃很快便换上了一席精致的舞裙,衬托的她仙姿玉貌,确是美不胜收,而一曲舞毕,更是满殿之中,赞声不绝。
面露得色,任妃向座上的帝王翩然一礼,既而将身子转向了南江雪,笑道,“南妃妹妹,这样好的日子,不如妹妹也舞上一曲,让姐妹们开开眼界如何?”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落在了南江雪身上,但见女子微微一笑,“任妃姐姐方才一舞,神形兼备,千般韵致,万种风情,妹妹望尘莫及,又哪敢再舞?”
“妹妹太谦了。妹妹深得陛下宠爱,必是才情兼备的女子,难道妹妹只肯讨陛下一人欢心,却不愿博太后一笑吗?再说今日难得宗室亲族也在,妹妹如此推脱,倒显得失了礼数了。”
恍似几年前太安殿宫宴上的情境,南江雪忍不住笑吟吟地向沈明瑄看了一眼。
皇帝正待说话,坐于一旁的皇后已然开口,“今日家宴,自当同乐。南妃妹妹,不吝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随意展示一番便好。”
一番话既是要阻止南妃再行推脱,也是在帮她解围,太后不由点头赞许。
“皇后娘娘既吩咐了,臣妾也只得献丑了。”南江雪的双眸波光流转,“臣妾适才见到任妃姐姐的舞姿,当真心悦神怡,难以忘怀,不如臣妾献幅丹青,虽不能画出任妃姐姐风采之万一,想来却也能博太后和诸位宗室亲族一笑。”
“噗”地一声,大长公主沈心诺的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座上的皇帝也一阵咳嗽,众人不明所以,太后关心道,“皇帝可是哪里不舒服?”
皇帝摆着手,“儿臣没事。”心道,母后您只见识过小雪当年的那一幅“双虹七彩”,何曾知道她的画工其实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任妃被画成似猪非猪似鸟非鸟的模样后,举座喷饭的场面,他就感到一阵胃疼,却又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皇姐为何这样的反应?”坐在沈心诺身边的裕亲王不由好奇问道。
“南妃的丹青独树一帜,六弟你若有幸,不如哪日去求一幅。”沈心诺笑道。
“原来如此。”沈明晔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那我也舞上一曲,求南妃画了,正好挂于我的渡云轩。”
“噗”地一声,沈心诺的酒到底还是喷了出来。大长公主一边擦着嘴巴一边对凑上前来的六弟道,“如此甚好,甚好!”
“母后,”只听皇帝道,“作画耗时,且我们闲坐也是无趣。”见南江雪欲开口辩驳,于是瞪了她一眼,不停口地续道,“朕知南妃琴艺颇佳,不如便奏上一曲,我们一边听琴,一边品茗,倒也风雅。”说着对身后的康瑞道,“去将峄阳取来!”
“峄阳”,取自峄山千年孤桐,百年前乐圣商徵所制,样式古朴,声音却犹如天籁,一直收藏于祇都皇宫。
众人一听皇帝让取峄阳,尽皆大喜,任妃却黑了脸,一双手不自觉地搅动着胸前的珠串。
一时宫人捧来了峄阳,南江雪坐于大殿正中,素手随意一拨,便有一串清灵的声音随指而出,于是朝着皇帝微微一笑。
“南妃娘娘可愿奏一曲《春水令》?”忽听沈明晔问道。
“略通一二,愿意一试。”南江雪微笑回答。
“陛下,”沈明晔红衣翩翩,长身而起,对着皇帝深深一揖,“这《春水令》甚是动听,寓意又好。虽有任妃娘娘一舞在前,但难得今日能闻峄阳弦起,臣弟心痒难耐,愿和曲为舞,以添喜乐。”
“六弟作舞,我们当真是有眼福了。”皇帝笑道,一众宗亲嫔妃也纷纷附和,任妃则继续扯着珠串。
行至殿中,沈明晔对南江雪微微一礼,后者颔首一笑,随即玉腕一旋,琴音响起。
所谓琴艺,除了指上的功夫,更难于一份心境。
但见南江雪一席白衣,如自云端偶来,星眸流转,洒下满殿清辉,丝弦弹转,恍若昆仑碎玉,芙蓉泣露,声声落入心底。
双臂一展,沈明晔广袖红衣盛开怒放,瑰姿艳逸,衣袂从风,无女子之娇软,无男子之豪旷,在千回百转的琴声里,执梅纵舞,道不尽的妖冶风流。
一红一白两个身影,一动一静两种风情,似能闻落雪簌簌,梅花展瓣,放眼处便已见大片红梅迎风傲雪,凝神间,又恍若漫天白雪遍染红梅。
琴音暂歇,红衣款落,众人恍惚,待再起时,遥闻冰晶碎开之声,流水潺潺,空气无比洁净,晨光缓缓亮起,让人的心中生起淡淡的愉悦。
琴声渐渐扬起,有柳莺花燕,有杏雨梨云,听得见飞泉鸣玉,看得到大江奔流,沈明晔的脚步越旋越快,旋出了春回大地,旋开了满目鲜花,旋成了一曲淋漓尽致的《春水令》。
突然之间,任妃手中一直在搅动的珠串断裂开来,颗颗珍珠蹦跳着散落开去,恰有两颗被沈明晔踩中,脚下当即一滑,梅花脱手,整个身体也仰面倾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