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雪缓缓张开眼睛,感觉身体极是虚弱。
“小雪,你……你醒了。”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畔传来,她于是费力地转过头,看到了沈明瑄英俊的脸孔,通红的眼圈,带着微微的喜悦、深深的关切,以及一种浓浓的悲伤与愤怒。
“阿瑄……”她轻声道。
“是我,小雪……”沈明瑄握住她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唇上。
南江雪闭了一下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滚滚而落。“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泪水也从沈明瑄的眼中落了下来,滴在南江雪手上,咸咸地滑进了皇帝的嘴里。“我知道……可我只要你好好的。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南江雪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流泪。
心,像是被谁狠狠地挖去了一大块,那般疼痛,那般空落。
“对不起,是我没护好你,没护好我们的孩子。”沈明瑄沉声低语。
净身房里,南江雪昏厥前的样子令他愧怒交集,几乎不能自已。
“你放心,那些害你的人,我定会追查到底,一个都不会放过。”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皇帝的眼中已现出了杀意。
此时的殿外,乌压压跪了满地的人。
皇后、任妃、海嫔、太医院的御医、御膳房的掌事、几宫的内监宫女,而在他们身周站着的,不是皇家宿卫,而是大内禁军。
皇后依然端庄,任妃强自镇静,海嫔则面色苍白。
宫内甚是安静,但这样的安静却像是悬在他们每个人头上的一把刀,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落下,砍断他们的脖子。
寝殿内,小五再次为南江雪诊了脉,沈明瑄则很认真地把汤药一勺一勺喂进南江雪的嘴里,见她靠坐在软垫之上,面色稍缓,这才些许放下心来。
“辛苦小五了。”皇帝温言道,“你们到外面候着吧。”
“是。”小五等人全都退了下去。
“你若累了便再睡一会儿,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皇帝温柔地看着南江雪,依然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墨碣呢?”南江雪看着皇帝。
沈明瑄的手微微一僵,既而柔声道,“墨碣没事。小五说你不可操劳,听话,再睡一会儿吧。”
“墨碣在哪?”南江雪看着皇帝又问了一遍。
一抹暗沉滑过皇帝的眼底。“墨碣无诏带剑私闯内宫,皇后亲眼所见,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就那么把他放了。”
南江雪一怔,随即掀开被子便要起身。
“坐下!”皇帝一把按住了她,“墨碣没事!”他的声音中已带出了些许不快,“我只是把他暂时收押,没有我的准许,不会有人动他的!”
重新替她盖好被子,他幽幽道,“你……为了他,连身子都不顾了吗?”
“是他因为我,被旁人哄骗,落入陷阱!又因为我,蒙屈受辱,差一点被……”南江雪提高了嗓音,可话说到一半,却似说不下去,偏过头不再看皇帝。
“此事我会处理。”皇帝沉声道,“只是,若是他人都如墨碣这般,宫规何以维系,皇室颜面何存?而且,今天私闯内宫的,还不只墨碣。”
“你也抓了小十三?”南江雪轻轻笑了,而这一笑却令皇帝不由心下一沉。
“我倒是得抓得到那小子。”他哼了一声,负气道,“他那一身雪归山的轻功,出神入化,来去无踪,我总不能命一堆大内高手跟着他一起蹿房越脊,满后宫地抓人吧?若是把他追饿了,再随便窜进哪个房间偷嘴吃,这后宫里的女人还不得吓的到处乱跑,后院起火,我这个皇帝还做不做了!”
心知沈明瑄是在小意哄她,南江雪没再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柔软了一些。
“那小子我其实是很喜欢的,虽然他对我总是一副死人相。”见南江雪微微展颜,皇帝愈发凑近她,摆出一脸的苦恼,“你能不能跟他说说,别老这么高来高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找聂远要块令牌,在平地上好好走路,见到我能不能也给个笑脸,且不说我是皇帝,我可还是他的雪姐夫啊。”
南江雪听了也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摆弄着南江雪的手指,皇帝沉默半晌后抬起眼帘,认真道,“墨碣我会放的,你莫要担心,好好调养身体。我也知道他护主心切,只是小雪,如今你嫁给了我,他便已不再是你的贴身护卫,也不能再是你的贴身护卫了。你刚刚……而那样的场面,旁人会怎么说?母后会怎么看?”
“我知道。”南江雪垂下眼睫,“但他于我不只是护卫,也如亲人一般。”
“但他终究不是。”沈明瑄道,“除非他当真愿意净身侍主,否则,他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行事。比如私入内宫,比如,”他看着南江雪的眼睛,“那样把你抱在怀里。”
南江雪的身体轻轻一震。
“他的武功见识,忠勇之心,我素来欣赏。”皇帝继续道,“若他不想屈居禁军教领,希望一展抱负,我定当扶持,将来领兵拜将,自有一片大好前程。而小雪,你既视他为亲人,我想,也会愿为他筹谋打算吧?”
“若墨碣有此心意,我当然愿意成全。”垂眸片刻,南江雪缓声道,“但我想知道,陛下你可是对我和他之间,有所疑虑?”
抬起头,南江雪的双眸澄澈如水。
“没有。”沈明瑄神思一恍,既而笑了起来,“怎会。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是想气死我吗?躺下睡会儿吧,不准再胡思乱想了。”
“嗯。”南江雪点点头,在沈明瑄的照料下重新躺好。
皇帝细心地替她整理好锦被,坐在床边,依然握着她的手,无比珍爱地看着她。
两人都没再说话,房间里是一种很温柔的感觉,只是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什么隐隐纠缠在两人之间。
一时寝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康瑞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躬身小声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没有回身,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陛下,”康瑞压低了身体,“太后……请陛下去一趟寿安宫。”
“去吧。”南江雪向皱起眉毛的皇帝微笑了一下,“我没事。”
迟疑片刻,皇帝柔声道,“那我去一下。先让小五和尔燕进来伺候,一会儿我便回来。”
南江雪点点头。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又为她整理了一下锦被,爱惜地抚了抚她的面颊,这才随着康瑞转身离开。
※
寿安宫。
皇帝向长孙太后行礼后坐了下来,曲曼端来茶盏,挥手屏退了其他宫人。
“忙了这许久,喝口茶吧。”长孙太后对儿子道,“南妃怎样了?”
“御医说,小雪的病势算是基本稳住了,只是这几日不可操劳,更不能再受刺激。太医院会为小雪准备汤药,小五每日也会为她施针治疗,再之后,还另开一些膳食方子帮她好好调理身体。”皇帝道。
“我刚听人说,那瞿竺粉甚是厉害,可能……会令女子今后不能生育。”太后缓缓道。
“小五说,小雪的身体底子好,且曾常年在雪归山修习,只要好生调理,日后当无大碍。只是……这两年怕是暂不能怀上孩子了……”皇帝沉声道,握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身前的案几上,杯盏齐跳,茶水溅出,曲姑姑急忙走了过去。
“陛下莫要动气。南妃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曲曼一边收拾案几一边劝道。
“是啊!你们都还年轻,待南妃调养好身体,还怕没有皇儿吗?”太后也道,“这小五的医术还真是了得,哀家在皇宫里呆了这许多年,这瞿竺粉还是第一次听说。”
皇帝低垂了一下眼眸,脑子里似乎又回想起小五对他说的一句话:奴婢之前刻意研习了会令女子滑胎的药物和食材,这瞿竺粉极是生僻,只有古书上曾有过记载。
这种话一般人哪里敢说?但小五说的坦荡,虽未挑明,意思他却明白。
皇家子嗣,向是前朝与后宫最为关注的事情,轻则关系妃嫔一门荣宠,重则影响皇室大位承袭,多少阴谋和野心都产生于此,又有多少女子因此失子丧命。
小五这是在未雨绸缪吧?对于他这个皇帝,他们终还是不大放心的吧……
见皇帝不答,太后续道,“有小五在南妃身边,哀家放心。皇帝,你也莫要担心了。”
“听说母后近日身子不大舒服,今日也特别叫了小五过来,可要紧?”皇帝问道。
“无碍,过段时间便好了。”太后笑道。
“娘娘这些时日气血不畅,夜里也睡不踏实。许是早年间那次中毒还是落下了不少病根。”曲姑姑叹气道,“太医院给的方子总不见效,奴婢便请了小五姑娘过来瞧瞧。”
“小五给出了几味补药,说可以让太医们斟酌一二,想来必是好的。”
“太后睡下后,奴婢又跟小五说了些许话,想着把当年的情况和这些年太后的病症详说一番,或有助益。谁成想,南妃娘娘那里……唉……”
“当年是雪心草救了母后一命,小五出自雪归山,想来定是有帮助的。”皇帝道,“姑姑心细,朕都未曾想到。”说着又转向长孙太后,“儿子不孝,未能照看好母后的身子。”
“别听曲曼的。人上了年纪,总会有这里那里不大舒服。”太后道,“母后在这深宫里呆了这许多年,哪有那么娇气。如今贵为太后,颐养天年,更加不用皇帝操心。”
“皇帝政事繁忙,既有前皇三子余党未尽,又有新贵谋私揽权,想要乾纲独断,革故鼎新,必要下一番大功夫。母后只盼皇帝能保重龙体,兴盛天元,那便是最大的孝顺了。”
“母后教训,儿子谨记。”皇帝道。
“母后不懂朝政,哪里有什么教训。皇帝已经做的很好了。”太后和声道,“只是现下,哀家听说雪明宫里跪了几十号人,其中还有皇后、任妃和海嫔,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皇后统管后宫,如今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毒害宫妃皇嗣,实在失职。任妃一贯嚣张跋扈,今日更调动宿卫,指使内监,欲对禁军大教领滥施刑罚,累小雪心急吐血,且怕是她跟小雪小产的事,也脱不了干系。”
“至于海日,小雪今日所食之物都经小五看过,唯独她送去的那个羹汤,小雪用后便成了这个样子!若食材当真均来自御膳房,御膳房也当追查,太医院的那些家伙一个个束手无措,那陈太医至今都不见踪影,也未免太巧了些。”
“作恶之人用心歹毒,蓄谋已久,想必是打通了不少环节,不但要害朕的皇儿,还要将小雪置于死地,若是没有小五,小雪她如今……”两团火焰在皇帝的眼中熊熊燃烧起来,“他们一个个罪有应得,朕,岂能放过!”
沉默片刻,太后缓缓说道,“哀家知道你对南妃极是宠爱,但后宫前朝,向来都相互牵扯,若是如此大动干戈,怕是朝堂不宁,而且对南妃,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见皇帝闷声不语,又续道,“仅从目下的证据看来,海嫔嫌疑最大,若治罪,旁人也说不出什么。皇后乃一国之母,干系皇家颜面,不可轻言其罪。况且,今日之事,皇后从始至终奔波忙碌,大家也都是瞧在眼里的。”
“说她是后宫之主,但皇帝也知道任妃跋扈,责她软弱还可,但责她失职,那是难为她了。至于任妃,她父亲是淮峍侯,在皇帝登基时出人出力,眼下党羽甚多,他一日坐在那个位子上,任芳华便一日不可轻动,皇帝心中自也是有数的。”
“何况,皇帝要以什么理由治她的罪呢?‘欲对禁军大教领滥施刑罚,累南妃心急吐血’?那么她因何要对禁军大教领施以刑法?南妃又为何会心急吐血?”
一抹暗沉滑过沈明瑄的双瞳。
“任妃的行事做派,哀家也看不大惯,皇帝心疑于她,也有你的道理,可是此事还当好生计较。”太后续道,“皇帝近来对任景胥一意姑息,便是纵着他膨胀,日后犯下大错,一举铲除,同时也在培养忠诚之士,与之较衡。”
“可如今这些人的力量尚且不足,前朝的势力也太过复杂,若一击不中,反而会陷入被动。或者,皇帝可将此事告知靖国公府?”
沉吟片刻,沈明瑄微微摇了摇头。“小雪当初不愿公开她入宫之事,便是不想引起朝堂上的口舌纷争,也不愿将北地卷在这些口舌里,若这样做了,小雪必是不高兴的。”
“而且……朕身为一国之君,不能护她周全,反而要让她的兄弟出手,心中也是不愿的。”
太后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有些沉默。
半晌之后,太后才又开口续道,“北地虽属天元,但习俗不同。而南妃自幼得靖国公南怀瑾宠爱,也是无拘无束惯了,此后又领靖北鹰符,叱咤沙场,袭位掌政,与我们这些深闺女子自是不一样的。”
“只是如今,她既入皇宫,便不再是北地宗主,而是当朝皇妃,也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否则,对皇帝,对她自己,包括对朝堂和北地,都会产生影响。”
太后深呼了口气,“南妃聪慧,是掌过大局的人,而且善解人意,哀家很是喜欢。但今日,她不顾小产伤身,为了一个曾经的护卫直闯净身房,还有那个叫做十三的少年,在后宫飞檐走壁,横冲直撞,搅的是鸡飞狗跳,皇家体统尽失,若再传扬出去,惹出前朝口舌,皇帝要如何处置?”
“那小十三,武功极高,但性子古怪,总如孩童一般,向来最听小雪的话。”沈明瑄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无奈,“儿臣也跟小雪说了,定会好生管束于他的。至于墨碣……”他微垂了一下眼帘,“外放做个武将,以他的才能和忠心,定可为朝廷建功。”
“南妃也是肯的?”太后不动声色地问道。
“小雪说,若墨碣有此心意,她愿意成全。”皇帝说道。见太后垂头不语,只是自顾自地饮着茶,于是问道,“母后可是有其它想法?”
“除了脾气秉性,待人处事,皇帝对任妃,可还有别的什么不喜或是忌讳?”放下茶盏,太后似乎突然转移了话题。
皇帝的眉头渐渐皱起,“母后是想说……”
“任景胥在朝堂上的权力,与南妃在北地的威望,实则是一回事。”太后看着皇帝,“先帝因何反对你立南江雪为太子妃,不是也说的清清楚楚?”
“可是小雪……”
“哀家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又对你情深义重,任妃自是不能跟她相提并论的。”太后道,“但是,任妃虽然跋扈,她的野心也只不过是后宫女子的那些欲望和伎俩罢了,可任氏一族却会因此得寸进尺。”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缓慢而有力地说道,“后妃的势力不可过大,北地已是猛将如云,那个墨碣,倘若如你所说当真颇具才干,又对南妃忠诚不二,那么,他可杀,可留,但不可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