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嫔妃们所住的宫苑一直向西,穿过几个角门,经过一条暗青色的窄长甬道,是一片灰色的瓦房,院子里的石砖斑驳陈旧,房舍的墙上长着经年的青苔。
里面的宫人几乎被全数赶了出去,一行带刀宿卫把守在门前院中,其中的一个房间里,墨碣被褪去了软甲,捆在了一个木桩之上。
木桩旁边,摆放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撑着刀具、纱布和药瓶。
丽妍宫的内监总管正在跟旁边的一个掌事说着什么,那掌事弓着身子,陪着笑脸,不停点头唯唯称是。
任妃在宫女的搀扶下打量着四周,不时用帕子在脸前挥动几下,显然房间里的浊气令她很是厌恶。
“娘娘,奴婢已命人在外面备下茶盏,不如……”内监总管谄笑地上前说道。
任妃没理他,只是饶有兴趣地把目光落在墨碣身上,内监总管忙对着那掌事低声斥道,“还不去取些香来,这般晦气,冲撞了娘娘你担得起吗?”
“是是!”那掌事一边应承着一边躬身退了出去,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这种地方,哪里又有什么香能供贵人使用……
这里正是内监们入宫净身的所在。
“别这么看着本宫,本宫其实也是为你打算。”任妃施施然踱到墨碣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禁军大教领,南江雪曾经的贴身护卫,“你擅闯内宫,本宫便是杀了你,那也是按宫规处置,陛下看在南江雪的面子上,或许会斥责几句,但心里……”
她微微一笑,“本宫知道,你对南江雪情深义重,恨不能如过去那般时时伴在她的身边,本宫倒是有个法子,可让你得偿所愿,又能令陛下安心,只是不知为了你家大小姐,你是否舍得?”
墨碣没有说话,他抿着双唇,剑眉轻蹙,一双眼睛漆黑如夜海。
“还真是个英俊的护卫呢!”任妃继续说道,“贴身护卫啊,这孤男寡女,朝夕相处,就没有惹出什么不该有的是非?或者,你们之间早就已经……”她一双美目盈盈流转,眼波里却全是恶意。
“你羞辱我可以,怎敢羞辱我家大小姐!”墨碣咬牙道。
“我怎么敢?”任妃扬声大笑,“那贱人号称什么北地女帅,常年混迹在军营里,少不得跟不少男人有过拉拉扯扯,甚至同帐而眠的事儿吧?当然,她在北地呼风唤雨,养几个男人也稀松平常,墨大教领可也是其中之一?”
“哦对了,据说她跟以前的三皇子沈明铮还有过瓜葛。那年沈明铮去北地调停纷争,结果传来了他意图□□她的消息,真是天下哗然啊!不过本宫倒是觉得,许是那贱人厌了你们,想攀龙附凤,爬上三皇子的卧榻,可惜未能得手,于是恼羞成怒……”
“啊,看你生气的样子,好吧,即便是三皇子有意□□,你家大小姐此后可还是完璧之身?”
“你……”墨碣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好了,既然你不爱听,那就不说这些了。”任妃抚了抚衣袖,“要不说说眼前吧。既然你那么担心她,那么净身入宫,你可愿意?”
墨碣冷冷地看着任妃。
“怎么?不愿?本宫还道你对你家大小姐有多忠心,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你可知道,这后宫人才济济,你家大小姐又是众矢之的,今天她丢了孩子,明天,你就不怕她丢了性命?”
“倘若你自愿净身,到那雪明宫中伺候,陛下想来也说不出什么,而你家大小姐却能正大光明地得你相助,如此,不好吗?”任妃看着他,满脸都是笑容。
墨碣垂下了眼帘,心中一时间千回百转。
若是他的命可以护她周全,他自是千肯万肯,可要他……他当如何自处?
只是,这深宫风雨,人心诡谲,他曾立誓侍她一生,又为何不能倾他所有,伴她身边,让她在这镇住羽翼的四方天地中,再多出一份力量?
眼见墨碣有所松动,本该高兴的任芳华的心里却突然恼恨起来。
南江雪,那女人究竟何德何能,能让北地归心,皇帝痴恋,能让一个男人如此这般地追随!
眼前的这个男人,容貌俊朗,身姿挺阔,恭谨中带着刚阳的沉着,震怒间会挟出勃然的战意,大好男儿,竟然宁愿为了她净身相护!
“你们都死了吗?”她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是是!”刚刚找到一只香炉的掌事方一踏进,便听到赫赫扬扬的任妃娘娘大发雷霆,吓得一个激灵,香炉也摔在了地上。
丽妍宫内监总管上去便踹了他一脚,“笨手笨脚的!你是不想活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掌事哆哆嗦嗦地说道。
“娘娘吩咐,赶紧动手!”内监总管怒道,转而又满脸堆笑地对任妃道,“娘娘,此处腌臜,奴婢扶娘娘到外面饮茶吧。”
任芳华死死地盯了墨碣一会儿,既而扶着内监总管向门外走去。“做干净点!别出什么岔子!”她头也不回地喝道。
就在此时,院子里突然一阵大乱,紧接着,房门被什么人一脚踹了开来,把内监总管和任妃娘娘齐齐撞了个跟头,一团黑影率先闪进,之后,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几人面前。
“南……南妃……”内监总管面如死灰,牙齿相互碰撞个不停,任妃也变了脸色,那手持刀具的掌事听到“南妃”两个字,僵硬地转过身来,石化一般张大了嘴巴。
“墨碣哥哥!”小十三跨步便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被捆在木桩上的墨碣。
“大小姐……”墨碣却愣愣地看着南江雪。
只见女子长发披散,面色苍白,只穿着一件白色单衣,在看到他的那个瞬间,瞳仁陡然一缩。
一句话都没说,南江雪一步步走到那掌事面前,从他的手中拿过刀具,一刀刀划开了捆缚在墨碣身上的绳子。
“大小姐……”墨碣俯身便要跪倒,一只手却攥住他的手臂,没有什么力气,却令他立即停止了动作。
抬起头,他见到一层密密的汗珠渗出了南江雪的额头,她的胸口也剧烈地起伏起来。
“大小姐……”墨碣忙用身体支撑住南江雪,一颗心刀剜一般疼痛。
就在此时,董皇后和一众宫人也都气喘吁吁地赶了进来,小小的房间一时塞满了人。
“南妃你这是做什么?”任妃在宫人的搀扶下已然爬起身,头发凌乱,簪钗歪斜,看上去很是狼狈,但依然挺直了身体,扬着下巴对南江雪道,“墨大教领本是死罪,本宫原想等着陛下发落,但他恳求本宫,自愿净身入宫侍主,本宫念他是南妃妹妹的人,与妹妹你又是这般的情意深厚,想着如此处置,妹妹必也是欢喜的……”
话音未落,“咄”地一声,南江雪手中的刀具已径直甩出,牢牢地钉在了任妃的脚前。
青砖地面,刀身尽入。
任妃尖叫一声,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颤抖着一只手指着南江雪,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而与此同时,一大口鲜血从南江雪口中喷了出来。
“姑娘!”
“大小姐!”
“雪姐姐!”
“娘娘!”
“南妃!”
一叠惊呼声响起,一些人便要跑上前来,却被南江雪那刀锋一般的眼神骇的不敢近前半步。
南江雪是什么人,久居高位,更是血海尸山里杀出来的武将,一身煞气若是释放出来,哪里是这些后宫之人承受的了的。
“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南江雪看着任芳华,声音无比森凉,但整个身体却已摇摇欲坠,豆大的汗珠从她额上滴落下去,血染红了她的嘴唇,染红了她的衣衫,让她的样子更加骇人。
任芳华忍不住向后缩去,一众宫人都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连皇后都呆立在原地。
“主子……”墨碣扶住她的身体慢慢跪坐下来,将她小心地搂进怀里,轻轻擦拭着她嘴上的鲜血,却仍是怕无论怎样做都无法护她周全。
小五和佑晴跪在他们身边,小十三则剑拔弩张地挡在众人面前。
“这……”眼见如此情景,皇后心乱如麻,这还哪里有一丝皇家体统,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场面又该如何收拾。“快!快送南妃回宫!”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喊叫,张惶的没了半点皇后的矜持威仪。
“是是!”宫人们哆嗦着应喝着,却没有一人敢有动作。
“别让他们过来。”南江雪只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上下全是冷汗,魂魄像正在被什么东西从身上不断抽离,她闭上眼睛费力地低喃道,“墨碣哥哥,送……送我回去……”
“好。”墨碣柔声道。
又是那一声“墨碣哥哥”,上一次她这么叫他是在阙城,当时她浑身是血,气若游丝,对他说,“别让我落在他们手里。墨碣哥哥,动手吧。”
大颗的泪水从他眼中滴落,打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陛下到!太后到!”就在墨碣欲抱她起身的时候,门外响起内监的大声传报,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便旋风般刮了进来,满屋的人全都跪伏在地,在他之后,长孙太后也在宫女的搀扶下踏进了房门。
这个偏僻简陋的净身房,从没盛过这么多人,而且还是这么多身处权力之巅的大人物。
房间里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有宫人甚至已经吓晕了过去。
“小雪!”沈明瑄眼见南江雪倒在墨碣怀里,衣衫单薄,长发倾泻,前襟一片血泽,一双眼睛已变得通红。
他大步上前,撞开小十三,看了一眼墨碣,一言不发地把女子揽进了自己怀里,颤声道,“小雪,我来了……我来了……你别怕……”
南江雪睁开眼睛,怔怔地看向沈明瑄,但眼前的视线却混沌不清,她似是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两行泪水随之直直地冲出了眼眶,随即头一歪,再无声息。
“小雪!”沈明瑄大叫一声,对着探手去为南江雪把脉的小五慌乱地说道,“小……小五,小雪她……小雪她……”
“姑娘昏过去了。姑娘的身体本已非常虚弱,如今悲伤过度又兼急怒攻心……”
“可……可有办法?”沈明瑄颤声道,又抬起头瞪着充血的眼睛,“御医呢?!把他们统统叫来!”
“皇帝,这种地方,如何救治?”长孙太后的声音传来,此时此刻,房间里也唯有她还保留着皇家的雍容和镇定。
沈明瑄又看向小五,不知挪动她的身体是否会令她陷入更大的危险。
小五微微点了点头,“姑娘……需好生调养。”
“好生调养,好生调养……”沈明瑄点着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解开自己的外袍裹在南江雪身上,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谁都不看,大踏步地朝外走去。
“帝撵呢?!还不给朕抬过来!”院子里,传来了皇帝的一声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