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卷没有再回食堂,卓澜直到吃完饭,都没把他等回来,中途倒是看见有个高高的帅哥,面若冰霜地从餐桌旁边走过。身材长相都是上等,就是那副脸色,跟吃了炸药包似的,很难看。
卓澜舔着嘴唇偷瞄对方,待他完全消失在视野内后,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余光,拿起手机打电话找杨卷。
杨卷让他帮忙还餐盘,即便是在电话里,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杨卷声音里的不对劲。
卓澜起身还了餐盘出去找他,发觉杨卷坐在食堂外的小广场上。他走近以后,才发现杨卷下巴两侧有很深的红印,像是被人用手重重捏过。
而他看起来也有些狼狈,衣领处更是被拽得皱皱巴巴的。
卓澜神色微愠,“有人打你?”
杨卷抬起头来看他,脸上还带着失魂落魄,“没有,我刚刚跟他坦白了。”
“谁?”卓澜惊疑不定地问,“狼行?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新校区的吗?”
杨卷说:“我不知道。”
他把在食堂里遇见贺朗的事说了出来,还包括后来贺朗对他说的那些话。
卓澜着实有些被震住,半晌才心有余悸地回神,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你还敢当面跟他说这些,你就不怕他揍你?”
“怕。”杨卷语气喃喃,“但是如果能让他解气,揍我也没关系。”
卓澜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他:“可是他没揍你,说明还是有缓和的余地的。”
杨卷动作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虽然没有回答,但卓澜也看了出来,他大概是想算了。卓澜转而觉得,就这样决裂也好,至少从今天开始,杨卷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在游戏里装女生。
再加上两人是不同的校区,离开了游戏,见面的概率几乎为零,也算是履行了对贺朗的承诺,不再出现在对方面前。
他把杨卷从凳子上拉起来,不以为然地勾住他肩头道:“不就是失恋吗?走,我请你喝奶茶。”
卓澜原本要带他去买奶茶,路过路边的猫咖时,又临时改变主意,把人推进猫咖里。他们在猫咖里坐了一个下午,卓澜跟他商量好后续上线离婚的事,以及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对方极有可能会在论坛里曝光他。
“但也不一定。”卓澜托腮沉吟,“毕竟这件事曝光出来,丢脸的人不仅仅是你,还有他自己。他们这些直男,向来不是都最爱惜面子,自尊心很强的吗?”
“你跟他解释了吗?”卓澜蹙眉看向他,“一开始是我让你玩女号的。”
“没有。”杨卷低头看咖啡杯里的拉花,“虽然刚开始是这样,但之后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那这样吧,”卓澜指尖点了点桌面,“晚上我去跟他解释,至少让他别挂你。”
“他很生气,不会听的。”杨卷神情怔忪地抿抿嘴唇,“反正我也不玩游戏了,网上那些人说的话,我也都看不到,不会对我造成影响。”
说到底当事人还是杨卷,听了他的话,卓澜最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回宿舍后,杨卷上游戏和贺朗办离婚手续。
两人全程都是零交流,离婚的系统提示一出,贺朗操纵游戏人物掉头就走,留下杨卷在原地怔了怔,然后才想起来打字询问他的收货地址。
他斟酌着言语和措辞,在发送框里反复删删减减过后,然后才按下回车键。
下一秒,贺朗拒收消息的提示弹了出来,清晰明了地映入他的眼帘。
随之而来的,还有自己被踢出帮派的系统消息。
他有片刻的失神,然后退出登录,卸载了这个在自己电脑里,短短存在两个月的游戏。
QQ和电话号码大概也已经被拉黑,没有再抱着侥幸的心理去尝试,杨卷最后按贺朗学校里的地址,将那箱新裙子原封不动地寄了回去。
装裙子的箱子里,还放着他上次没来得及还回去的粉色手持风扇。
裙子的价格加起来十万多一点,杨卷现在还是学生,除了奖学金和补贴以外,没有其他任何收入来源。他们家是普通的小康家庭,哥哥虽然年薪不低,但是他不想向哥哥借钱。
杨卷决定拿自己积攒的压岁钱来填补,然后再花时间找份兼职做。
贺朗早上情绪正常地出门,下午却是阴着脸回去的。跟他车的两个女生坐在车里,皆是大气都不敢出。老四和邵烨也没敢问他,中午被人叫出去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晚上在游戏里,发现他把羊毛卷踢出帮派,邵烨心中的猜测坐实,立即丢下鼠标和键盘出门,走到隔壁的独栋院子前敲门。
贺朗家里的阿姨出来开门,邵烨进去以后,就直奔二楼贺朗的房间。
“中午在食堂遇见的那个男生,就是羊毛卷?”瞥见贺朗过来开门时的冷脸,邵烨挑眉问。
“你不是都看出来了?”贺朗面无表情地走回桌前坐下,屏蔽掉游戏里所有的私聊。
“我也是看到你踢他出帮派,才确定了这个猜测。”邵烨迈步跟过来,不以为然地找地方坐下,“不就是网恋分手吗?多大点事儿,老婆没了,回头再找个更好看的就是,你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话未说完,贺朗忽然眼眸冰冷地转过头来。
邵烨猛地一顿。
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床头墙上亮着昏黄的小灯。贺朗一边脸陷在黑暗中,另一边脸笼在电脑屏幕的白光里,望向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着无尽的暗流涌动。
邵烨心里头咯噔了一下。
好半天以后,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靠,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他——”
贺朗轻嗤着打断他,眼里流露出浓浓的讥讽意味来,“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还生这么大的气?”邵烨啧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明晃晃的不相信。
贺朗满脸烦躁地合上笔记本盖,“是,我承认我喜欢过他。”
说出这句话,他顿了顿,情绪渐渐恢复到原来的漠然,“但是我喜欢是长头发穿裙子的他,是用变声器的他。现在他的性别是假的,声音也是假的,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假的。说不定就连老实的性格,也是故意装出来的。”他神色可笑地撩起眼皮来,“你觉得我还会喜欢他?”
他冷冷地勾起嘴角来,越发觉得可笑的人不是杨卷,而是被蒙在鼓里的自己。
这个人有多会装?在游戏里告诉自己不吃香菜,在他面前喜欢不厌其烦地说“好哦”。今天中午在食堂里,贺朗差点就要因为这两点细节上的不同,被他糊弄过去了。
往更深的层面想,对方打消他疑虑的手段这样熟练,或许还是个惯犯。
贺朗口吻厌恶地说出这句话来。
邵烨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却直觉认为这样的结论不成立。毕竟今天中午在食堂里,是对方先来找贺朗的。所以他大概也能猜到,也是对方主动先坦白的。
喜欢在游戏里骗人骗感情的惯犯不会这样做。
但是,扫了眼面前正在气头上的发小,邵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从那天开始,杨卷就从贺朗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得知真相的贺朗虽然怒火中烧,却也没有去游戏论坛里曝光他。他向来很看不上这样的行为,更何况就他自身来说,贺朗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的网恋对象是男人。
但是论坛里还是渐渐有了不少风言风语。两人的决裂以及杨卷的退游来得太过突然,论坛里出现了很多关于两人决裂原因的推理帖,其中不乏杨卷是人妖的猜测。
帮派中的人对杨卷相关的话题讳莫如深,没有人敢在公共场合提起过他的存在。
贺朗拉黑了杨卷的所有联系方式,将他从帮派群里踢了出去。他在游戏中恢复了单身状态,每天叫人推副本打竞技场,偶尔遇见腆着脸贴上来的女玩家,骂起人来丝毫不怜香惜玉。
这一切看起来,仿佛都和杨卷出现前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但是杨卷的消失,却没有带走留在他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那些痕迹。
时不时会有村里不通网的玩家凑上来问他,海誓山盟的项链还收不收。整理大号上的仓库时,也会突然发现一直没有送出去的秋水大全套。路过自己曾经买裙子的实体店,看见摆在橱窗里标有“上新”字样的裙子,会下意识地打量裙子的尺码。
贺朗为此感到烦不胜烦。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八月底开学以后,他收到了杨卷几十天前寄还给他的那箱裙子,还有一件从未听对方提起过的新T恤。
贺朗不缺买裙子的这点钱,也从没在意过对方还不还裙子这件事,收到裙子以后,他转头就随手塞进车子的后备箱内,打算下次送给贺家的小表妹。
至于那件T恤,贺朗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把它和衣柜里阿迪达斯的外套打包起来,准备拿到楼下去丢掉。
他出门去丢衣服的时候,恰巧遇见隔壁寝室的人也在垃圾站前丢鞋子。
垃圾站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大多是学生们的生活用品。贺朗面无表情地看向垃圾站,在心中骂了句脏话。
就在三天以前,所有人都收到了学校下发的通知。从本学期开始,整个理工学院都要集体搬迁到老校区去。
住隔壁的人丢完鞋子转身,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朗哥也来丢垃圾?”
贺朗嗯了一声。
对方低头往他拎在手中的袋子里看,“朗哥丢什么呢?”
贺朗简短道:“衣服。”
问话的人顿了顿,主动提议道:“衣服裤子可以投到旧衣服的募捐箱里去。要不你把这些衣服给我,下次我带过去捐掉?”
贺朗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将装衣服的袋子隔空抛给他,离开前撂下话道:“那就谢了。”
说到要搬校区,怨气最大的还属邵烨,他这恋爱没谈两个月,就即将演变成异校恋。用邵烨的话来说,有时间谈异校恋,还不如在游戏里找人网恋。
他们搬去老校区没多久,邵烨就和美院的那个女孩子吹了。但是他动作很快,又马不停蹄地在联谊会上物色了新的猎物。
说到换校区后的联谊会,不止邵烨他们班和老校区的学妹有联谊。贺朗班上的人也在国庆以前,就马不停蹄地联系了大二的班级。
贺朗作为他们班上的门面和招牌,每次举行联谊会,即便贺朗兴致缺缺,班长和副班长也必定会死乞白赖地缠着他,说服他去参加。
这一次也同样不例外。
贺朗答应了。
但直到联谊的当晚,进入学校附近的出租用来聚会的小别墅后,他才从班长口中得知,联谊对象是大二园林专业的学生。
贺朗当时就坐在吧台前,手中握着一罐啤酒,偶尔会喝两口。听到“园林”这两个字时,他握住啤酒的五根手指骤然往里收紧,回过神来的时候,易拉罐甚至已经被他捏出了轻微的凹陷。
他重重地放下手里那灌酒,拧起眉头冷声询问:“园林?”
班长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对,园林。考虑到我们班上还有女生,所以只能选这种男女混合的专业班级。”他的声音渐渐没了底气,“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贺朗重新握住那罐啤酒,面露讥讽,“好得很。”
联谊的班级稍稍迟到了几分钟,开放式的吧台恰巧能够看到通往玄关的那条路。园林班那些学生脱鞋进屋的时候,贺朗视线锐利而沉郁地扫过每个男生的脸——
没有发现自己想找的人,他缓缓收回自己的目光。
下一秒,余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从自己身侧经过的男生背影,个子不算很高,一头短短的卷发十分醒目。
贺朗手伸得比脑子快,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表情很凶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卷发男生错愕回头,对上他微愠的目光时吓一跳,结结巴巴地开口喊:“学、学长,有事吗?”
贺朗面色轻滞,继而不着痕迹地收起自己脸上的情绪,顿了两秒,语气平平地问:“你们班的人都已经来了?”
“来了。”男生如实答。
贺朗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你们专业有几个班?”
男生道:“三个。”
“其他两个班的人你都认识?”贺朗问完,又冷淡补充,“我指的男生。”
“认识,”对方赶紧接话,“平常有公共大课都会一起上。男生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人数比较少,三个班都是排的混寝。”
贺朗点点头,“你们专业,”他顿了顿,回忆起那天在饭卡上看到的名字,嗓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有没有一个叫卓澜的人?”
男生愣住,然后很笃定地摇头,“没有。”
“没有?”贺朗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你确定没有?”
男生闻言,又谨慎不已地回忆两遍,而后张口道:“我确定没有。”
贺朗的瞳孔里噌地窜起不小的怒火来。
好啊,真是太好了。
原来不仅性别和声音是假的,就连年龄和专业,也都是假的。
他表情难看至极,仰头将罐中剩下的酒倒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