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朗穿过半个泳池走到扶梯边,抬腿往上跨了一步,朝挡在扶梯中央的人道:“麻烦让让。”
那人见状,连忙退回岸上给他让路,瞥见他的身材以后,还不好意思地侧过身体,将自己往旁边藏了藏。贺朗赤脚走上岸边,原本打算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但是余光留见杨卷害站在原地没动,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
他转过头去看杨卷,神色很冷淡地问:“你来这里干嘛?”
没有料到他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杨卷愣了愣。
其实他也能感觉到,前几次和贺朗的偶遇,每一次对方的态度似乎都会有很微小的缓和。这也是杨卷敢到宿舍和游泳池来找他的原因。
向贺朗坦白的那天,他能明显地接收到来自贺朗身上的怒火和恨意。恨意大概是有游戏里所倾注的感情转化而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淡化,他在贺朗的世界里,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所以对方也渐渐地开始,对他淡漠了所有包括负面情绪在内的感情。
陌生和疏远会在时间的长河里冲刷掉他们在坐标轴上的所有交叉点。
因为这样,对于重遇以后他的失信行为,贺朗似乎也已经变得满不在乎。
当初答应得对方好好的,承诺不会再出现在对方面前。但是得知贺朗搬到老校区来,甚至换到了自己对面的宿舍楼,杨卷还是控制不住心底想要见他的想法。
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知道在游戏里欺骗贺朗不对,知道答应对方的事情做不到不对,但是他没有办法停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实验里的问题永远有得到解决的时候,但是这个问题,杨卷无法找到方法来破解。
但是也仅限于此而已。除了普通的来往以外,他也不会再做出其他任何让对方觉得困扰的事情来。另外,曾经对贺朗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消除,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在不打扰对方生活的前提下,尽可能地补偿他。
当然他知道这或许只是奢望,毕竟就算对方已经放下和他的事情,也不会愿意和他做普通的朋友。
他就像躲在暗处窥伺见不得光的存在,偶尔只能在偷偷给贺朗送了小蛋糕以后,躲在阳台上观察他有没有收到小蛋糕。
就连连锦叫他去吃饭那次,他最后没有去,回宿舍后就隐隐有些后悔。所以他不想再错过任何一次,能和贺朗面对面说上话的机会了。
见他一直不说话,贺朗没什么耐心地越过他往后走去。校篮球队的人围坐在休息区聊天,贺朗过去拿桌上的矿泉水喝。负责替众人保管手机的宋情回头,将他的手机递过去,“你的手机刚刚响了。”
贺朗接过手机打开,略略扫了眼邵烨给他发的消息。女朋友找他去吃宵夜,邵烨半小时前就已经换衣服离开了。他将手机放回桌上,目光在休息区扫过一圈,“老四呢?”
“他跟队长去楼上了。”宋情道。
贺朗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弯腰在桌边坐下来。
桌对面的宋情忽然抬眼看向他身后,眼神有些惊讶,“你来找连锦?”
拎着纸袋追上来的杨卷停在桌边,先是看了一眼贺朗的侧脸,然后才对宋情摇头道:“不是。”
宋情笑了笑,招手示意他到自己旁边来坐,杨卷迟疑两秒,最后还是没敢去坐贺朗旁边的空位,转身绕去了宋情那侧坐下,然后数次欲言又止地看向贺朗。
察觉到他摇摆不定的目光,贺朗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抵在脸侧,隔绝掉了他那讨人厌的目光。
杨卷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他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望着前方的泳池里静静发呆。
贺朗却觉得有些度日如年,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表情很凶地转过头来问:“有话就快说,别在这磨蹭。”
杨卷吓得骤然回神,一鼓作气地将抱在怀里的纸袋放上桌,朝他的方向推过去,“我来还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贺朗坐着没动。
杨卷闻言,转头看了看宋情。见她正背对自己在和别人说话,他才放轻声音回答,“上次你让我丢掉的上衣,我已经洗干净熨平了。还有你的——”他顿了顿,耳朵根子轻轻发烫,“你的泳裤,你留错了收货地址,泳裤寄到我这里来了。”
听到留错地址的话,贺朗脸色有些黑,“地址我已经改掉了,泳裤我也重新买了,这样的T恤我的衣柜里还有很多件,你拿走丢掉吧。”
杨卷抿着嘴巴没说话。
贺朗没有再管他,起身往泳池边走回去。他没回浅水区,而是打算直接从深水区下水。馆里的救生员已经认识他,知道他游泳技术不错,所以没有分神去留意他。
杨卷连忙从座位里站起来,小跑着跟了上去,“衣服我洗了三遍,熨过以后也不皱了。”
贺朗步子不停地走在前面,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杨卷声音大了点:“我还用干净的包装袋把它装起来了。”
贺朗加快了迈步子的频率,周身弥漫着压抑又烦躁的气息。
杨卷不由得顿了顿,声音也渐渐跟着低了下来:“泳裤是新的,也要丢掉吗?”
贺朗阴沉着脸停下脚步,转身拎过他的衣领拖进墙边的视角盲区里,冷嗤一声问:“你看我像是缺这点衣服钱泳裤钱的人吗?”
杨卷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表上。
其实从第一次在漫展会馆外见到贺朗,他心中就已经隐隐猜测出来,贺朗的家境大概非常好,是比他们家还要好很多的那种好。
他收回视线,沉默地摇了摇头。
贺朗脸上嘲讽的意味更甚,“那你为什么还要追着我来还这些东西?”他居高临下地审视杨卷,目光锐利得犹如要将他整个人都穿透,“你来这里到底是想干嘛?”
他来这里做什么?杨卷在心中给自己想了无数个牵强或是合理的借口。想要来提醒他修改收货地址,泳裤这种私人物品不方便托人转交,衣服和泳裤还很新不想就这样浪费,托人转交怕他转头就丢进垃圾桶里。
但其实自己只是想来见他,杨卷在心中这样说,张嘴的时候却变成了:“对不起,我没有想太多。”
贺朗盯着他低垂的眼睫毛看,听到他开口道歉,面上没什么情绪地问:“那天晚上的蛋糕是你买的?”
视野中的那两排眼睫毛抖了抖,如同两片蝉翼般轻轻扇了上来,贺朗直直望进了他的眼睛里。
杨卷老老实实地答:“是我。”
“送蛋糕给我吃,在体育馆主动给我递水和毛巾,衣服脏了皱了,还要亲自洗干净后跑来送给我。”贺朗笑了一声,眼眸里却铺满寒霜,“你到底想干嘛?”
杨卷蹙起眉来,想要向他解释,送蛋糕只是为了感谢那天他帮过自己,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贺朗却没心情听他慢吞吞地解释,拖着他的衣领往前提了提,“一个学校总有要遇到的时候,你这么讨好我,不就是想要取得我的原谅?”他的嗓音渐渐下降至冰点,“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欺骗我的那两个月,是一个蛋糕,帮我洗衣服就能扯平抵消的吗?”
杨卷张了张嘴巴,目光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贺朗原谅自己。
“不过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现在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贺朗漫不经心地松开他,眼底浮起几分漠视的情绪,“想让我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
他拽着杨卷往泳池边走,视线轻飘飘地掠过深水区的水面,语气无波地问:“会游泳吗?”
杨卷心中一跳,隐隐预感到了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他还是回答道:“不会。”
贺朗目光讥讽地勾起嘴唇来,“想让我原谅你很简单,只要你今天从这里跳下去,我就说到做到,原谅你。”
杨卷没说话,垂眸望向泳池中足以淹没自己的水位,心脏开始阵阵发紧。
贺朗从他身边退开,视线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和看笑话的意味,紧紧盯在他的脸上。
杨卷的脸上果然露出了畏缩和犹豫的神色,这完全在贺朗的意料之内。他会这样说,并不是真的打算原谅他,只是故意在为难他,想让他知难而退。
虽然从小生活的地方靠海,但是杨卷真的不会游泳。每次去海边玩,抱着救生圈他才敢下水。夏天去游泳馆,也只敢待在站起来水位不过肩膀的浅水区泡澡。听到贺朗说的话,他的双腿犹如被牢牢禁锢在原地,好长时间都无法动弹。
他在泳池边呆呆站了几十秒,贺朗没有出声催促他,他心中却渐渐生出了焦灼的情绪来。
他的确没想过让对方原谅自己,但是既然贺朗主动松口提出来,杨卷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他毫不怀疑,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狼狈中带着很明显的胆怯和退缩。但是这些负面的情绪,并不能很好地覆盖吞没掉他胸腔内的喜悦和心动。
甚至于到最后,这份心情已经如海上浪潮般砸了过来,掀翻了深水区所带给他的惧怕。
他忍不住抬头,朝不远处救生员坐的位置看了一眼。这个距离并不远,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了回去,反复在心中告诉自己,入水后只要不挣扎,也能从水底浮上来。
自我安慰过后,他再垂头去看泳池里的水,脸色竟然也能渐渐恢复到了表层的平静。
杨卷最后侧过脸去看贺朗。
即便已经被贺朗用嘲弄而冰冷的眼眸看过太多次,但每一次和他对视,杨卷心中犹如被针扎的痛意却半分未消减。
此时此刻也是一样。
他望着贺朗的脸,忽然就想开口问,如果贺朗真的愿意原谅他,那是不是也可以,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了。
心随意动,杨卷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但是临到问出口的那一秒,他又毫无由来地选择了退缩。
瞥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贺朗带着意料之中的神色上前一步,嗓音沉沉:“你——”
伴随着他单字音节的吐出,杨卷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双眼紧闭从泳池边缘跳了下去。
剩下的话不再有机会说出来,贺朗眼眸骤然睁大,背部肌肉瞬间绷紧,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地伸手去捞他。
巨大的水花声响从耳旁高高冲起,杨卷落水的速度太快,贺朗没来得及捞住。
他心中一慌,半秒未顿地跟着跳进了泳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