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八耳亦等在那里了,他今早早早便侯着了,昨日得到吩咐的时候,他便一直激动,激动得浑身发抖,早上站到这里的时候,布料老板一开门瞅见他精神抖擞地杵人门口傻笑,还吓一哆嗦。
人生嘛,总是起起伏伏,乍惊乍喜的。
上次错过了江东王那股懊悔劲儿,到现在终于缓过来的。
其实上次他帮忙把那哑巴抓住,就得了李偃的赏赐,只是李偃忙着往玉沧赶,他也没机会近前刷个脸。这回江东王的夫人,路过这里特意点了他的名,于他这样的人,已是莫大的荣耀了。
说出去可以吹一整年的牛逼了。
杨八耳远远便看见一个小妇人,华衣严服,气貌端庄,身上又透着股青涩劲儿,那种交混在一起的独特气质,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虽则隔着幕蓠都挡不住。
杨八耳一时看呆了,虽然很快他便回过了神,亦很快低了头来掩饰自个儿的失态,他还是很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微微后退半步,拜道:“小人杨八,见过夫人。”
他站在门口,谨姝方跨过门坎,她点了点头,侧头打量了一下这位号称耳听八方无所不知的人,不禁抿了抿唇。
这样的传说多半有着夸张的成分,但她心里亦隐隐期待着,他能对她有所帮助。
她淡淡颔首,“不必多礼,我逗留逊县几天,闷得慌,听说你见多识广,劳您陪我逛一逛。”
杨八耳忙弓腰,“不敢当。能为夫人效劳,是小人福分。”
谨姝没有再客气,点了点头,继续往里走去。
谨姝从下马车的时候,掌柜便迎了出来,只是这会儿才插得上话,“劳夫人亲自跑一趟,您吩咐一声,我们亲自送去也是应当的。”
“不妨事。我出来转一转,顺带解解闷儿。不必拘谨。”谨姝说着,走过去在店里转了一圈,布料店里亦售卖成衣,这家似乎是逊县城里头最大的布料店,衣裳款式都还新颖耐看。
谨姝便多看了会儿。
掌柜忙殷勤道:“夫人若有看的过眼的,小的打包给您送到驿站去。”
谨姝抿唇笑了笑,“多谢。”
掌柜的没见过这么随和的官贵家的妇人,“哎”了声,搓着手立在那里,好半天不敢说话,只是目光里的殷切怎么都挡不住。
不远处立在那里的李偃将一切都收进了眼底,不由又“啧”了一声。
这分外不爽的感觉,大概叫做……吃味了吧!
他低声笑了笑。
觉得还挺有趣。
没多会儿,外面起了骚动,侍卫出去查看,谨姝依旧在看那些衣服,虽则款式新颖,但做工却谈不上特别好,她瞅趣挑了一件大袖常服,藕粉色的,颇少女的样式,掌柜忙殷切夸着,“夫人穿这件定是好看。”
谨姝微微笑了一笑,没多听他恭维,问了句,“布料备得如何了?我挑一挑。”
店里伙计忙把一排的码在板子上的布料推过来,掌柜道:“夫人您瞧,这是咱们店里最好的几款。存货不多,因着地方小不好卖,一直搁在仓库里头。咱们店也不是小店,货还是齐全的。夫人掌掌眼?”
谨姝过去摸了摸,“不错,是好料子。”她手指在两匹上点了点,“这些是北边崖州运过来的吧?”
掌柜嘿嘿笑了笑,“夫人好眼力,崖州盛产一种麻,织染出来的布坚韧又柔软,配上崖州独特的工艺,色泽鲜明,花纹繁复旖丽,就是工艺复杂,一年也不见得产出来几匹。咱们店里也就这两匹,小人存了大半年了,夫人是第一个识货的。”
谨姝点点头,“这个包起来吧,其他的就算了。还有旁的吗?”
掌柜忙道:“仓库还有,就是搬过来可能要费些时候,夫人先歇一歇?”
谨姝望了他一眼,“不必了,你领我过去就是。”
李偃方想拦一拦,余光里看见外头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他顿时蹙了眉,一闪身追了出去。
谨姝往他那边瞧了一眼,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也就没管,跟着掌柜的去了后院。
仓库在后街,隔的距离不近,几个侍卫守着马车,其余都跟在谨姝后头。
走路的功夫,谨姝和杨八耳闲聊了会儿。
杨八急于表现,自然是知无不言。
说到朝局之事,还掂量着恭维了一下李偃,“主公龙骧虎步,来日必大有所为。汉中覆灭迟早的事儿,根基不稳,叶姓江山估摸着要荡然无存了。汝南刘郅虽是雄才,可小人觉得心性不如主公磊落。”
“哦?”谨姝听到这里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怎么说?”
“不瞒夫人,小人做消息生意的,这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就没有不入杨八的耳的。”杨八不好意思又隐隐矜傲地说着:“这话还要从前汝南王刘雍说起,刘雍那时候养了个外室,在温县买了个宅子养着,刘雍的正妻是国阳郡主,汉中那时候还没有失势,国阳郡主嫁给刘雍是低嫁了的。郡主家里头权大势大的,靠山又硬,管刘雍管得死死的,大约就是郡主太强势了,刘雍心里头不安分,就养起了外室。起初也是你浓我浓的,那外室原先是出来卖唱的,在琴坊里学艺,给刘雍弹过几首曲子,刘雍瞧上人家的时候,人家还不是很愿意,刘雍直接把人要走的。怕郡主发现,搁在温县宅子里,一年也不见得去几次,不过郡主还是很快发现了……”
这些谨姝都知道,但是从别人嘴里听见的时候,她还是仔细听了一遍,问了句,“这和刘郅有什么关系?”
杨八“哎”了声,叹口气,“要么说说来话长呢!”他笑了笑,声音很低地继续陈述,“就要说到关键的了。”
谨姝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也想知道自己知道的和杨八说的是不是一样,亦或者说自己知道的和杨八知道的,谁的更全面和准确。
她想拿来做参考。
杨八接着说:“后来那女人死了,府里私下里传,是那外室的女儿杀了她。那时候刘雍的儿子刘郅,刚失手杀了人,刘雍怕闹大,就把刘郅扔到温县去冷静了。那外室被刘雍冷落后不怎么检点,同旁人生了个女儿,她怕被刘郅发现,就想把女儿杀了,结果女儿反而把她刺死了。当时许多人是这样说的。”
谨姝蹙了蹙眉,脚步亦缓了许多,“那你的意思,事实并非如此?”
杨八拱手,笃定地回答,“是的夫人。”
谨姝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一眼杨八,“你跟我过来。”
二人站在街道中央,四周空旷无人的一处,谨姝抬了抬下巴,“你接着说。”
杨八再次拱手,不敢怠慢,“其实细想也知道,刘雍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人,又怕老婆怕的很,几年都不曾再去看过那外室,不是早忘了,就是不敢再过去了。那外室都敢背着他独自生孩子了,养到了四五岁,没道理刘郅突然要去了,她就要把女儿杀了。”杨八说起这些来自然是头头是道,他嘿嘿笑了笑,“夫人莫不信,杨八在江湖上混,靠的是信义二字,同出家人一样,不打诳语。但凡我杨八说出口的,绝无虚假。”
谨姝不是不信他,只是忽然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
杨八接着说:“其实,那外室不是怕刘郅发现女儿的存在,是怕刘郅发现女儿不存在所以才想杀死那女孩儿的。”
谨姝这下完全糊涂了,“什么意思?”
“小人追查这件事查了有好几年,终于才弄清楚的。那女人根本不是刘雍的外室,其实从始至终跟刘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夫人知道刘雍几时死的吗?”
这并不是秘密,谨姝点点头,“知道。”
“就是刘郅从温县回去没多久,刘雍就死了,突发恶疾。当时许多人怀疑刘郅弑父,然后就有传言出来,说刘雍养外室云云,就小人方才所说的那些,然后有人怀疑国阳郡主最终忍不下去冲刘雍下手了。毕竟是分封王,当时汉中还派了人去查,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所以刘郅真的……弑父?”
“据小人所知,就算不是刘郅亲手所为,也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个女人呢?为什么怕刘郅发现女儿不存在?”
“那女人其实是刘郅养在庄子上的,倒不是情人,不知夫人知不知道昏阳王和桓帝的事,昏阳王乃昭帝侄儿,桓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二人曾师承同一个太傅,当时昏阳王同桓帝相比,其实昭帝更看重昏阳王,昭帝是一代明君,桓帝是个过于仁慈又无大谋略的储君,整个汉中的根基都还没有立下,昭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怕自己驾崩之后,自己的儿子根本镇不住四方王侯,曾一度起过废储的念头。改立昏阳王……”
这些谨姝自然也不陌生,但昭帝竟有过废储的心思,她就有些惊讶了。
结局自己不用再猜了,没有废储,桓帝如常登基了,昏阳王英年早逝。
“桓帝一直针对昏阳王,这些想必夫人比小人清楚。当时同昏阳王青梅竹马的是辅国公的孙女儿,后来桓帝也强行娶了,许多人还颇为唏嘘,觉得皇帝做得太过了。只是在后宫没待几日,名义上便殁了。”
“名义……”谨姝陡然睁大双眼。
“没错,刘郅养的那女人,便是辅国公的孙女,姓杨,名婉娴,她诈死逃出来的,逃去找昏阳王了。而桓帝本不欲杀昏阳王,就是因为杨婉娴做出这等事叫他愤怒羞恼不已,便派人暗杀了昏阳王。而杨婉娴亦被秘密押解回王城。当时是被刘郅偷偷截了,养在庄子上,至于是为了什么,小人还没琢磨明白。杨婉娴是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至于那女儿是桓帝的还是昏阳王的,还是旁人的,不好说。但无论是桓帝的还有昏阳王的,活着对汉中皇室都是丑闻,刘郅大约是抱着这种想法的?这点小人不确定。只知道杨婉娴把女儿给狠心扔了。扔了后整个人就已经半疯了,据说府里有个马奴有个女儿,是死了母亲的,那马奴天天把女儿带在身边,杨婉娴经常看见,就把那女孩儿当自己女儿了,整日养在身边。刘郅去的时候,她意欲刺死的女孩儿,其实是那马奴的女儿,至于为什么刺死,这小人不知。估摸着最开始她并不是想扔女儿,而是想让女儿死,但是下不去手,就偷偷给赶走了。她心里估计已经以为女儿已经死了,或者说害怕女儿没有死,而杀死马奴的女儿,估摸着就是疯病犯了,后悔当时没狠心。”
杨八“哎”了声,“其实还是有许多不清楚的,小人已经尽力了,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他是看谨姝感兴趣才搜肠刮肚说这么多的,但不确定的部分,他也不敢乱猜。毕竟涉及到昏阳王。
谨姝脑袋里一团乱麻。
微微张着嘴巴,好半天说不出来。
有什么在她脑海里呼之欲出。
她觉得头疼欲裂。
晴天白日,烈日当空,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远处忽然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她抬头的时候,漫天的箭雨正从墙那边越过来,有人大喝了一声“有刺客!”
侍卫们马上严阵以待,把谨姝护在中央,往一旁跑。
只是没跑多久,谨姝就凭空不见了。陆仲眼睛弱,故而在强光下几乎白盲一片,这会儿正是太阳强烈的时刻,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耳力极好,即便在如此糟乱的环境下,他还是辨别出了小夫人的消失的方位。
他大吼了一声,“追,不惜一切,不必留活口,务必保证小夫人安全。”
谨姝只知道自己胳膊一紧,整个人就被拖进了一个矮门,然后头便被蒙上了,眼前一片黑暗。
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心里一紧。
几乎断定,方才所有的动静都是声东击西,这些人是冲她来的。
郑鸣凰,还是刘郅?
她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紧张害怕的感觉。
大约知道,李偃就在逊县,他的军队就在城外。
她知道,李偃不会让她出事的。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毫发无损地从逊县走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又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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