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点,陵海市经济技术开发区三河烈士陵园。
今年是抗美援朝战争胜利50周年,滨江出入境边防检查站组织官兵来三河烈士陵园举行活动纪念。
陵园里有没有安葬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烈士不重要,重要的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但也不能没有抗美援朝元素,刚上任的宋政委决定请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前辈给官兵们好好讲讲。
参谋长李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鱼的外公老钱,建议政委邀请老钱来讲讲。
站长也认为请外人不如请自己人,于是,老钱换上老式军装、头戴老式军帽,胸前别着军功章和纪念章,被李军从白龙港接到了三河。
老钱在部队时只是普通战士,退伍回陵海也只是一个在供销社烧饭的职工。他既不是干部,更不是领导。
这些年只有四厂镇召开与老党员、老军人相关的会议时通知他老人家去一下,并且每次去位置都安排在最后面,跟着人家鼓鼓掌,压根儿没机会上台,更不可能受到今天这样的礼遇。
正因为今天是老钱的“高光时刻”,韩工和向主任带着小菡菡来了,韩向柠和林玉珍也匆匆赶过来了,老梁两口子因为非典疫情控制住了,网吧得以正常营业,要在四厂镇赚钱来不了。
小鱼是请假来的,今天这个场合他必须参加,不但要给他外公加油打气,还要多拍几张照片留念。
会场安排并不在烈士陵园,而是安排在陵海预备役营三楼大会议室。
老钱头一次做主角,既紧张又很激动,毕竟边检站是团级单位,团级单位首长请他来讲,真是对他的尊重!
一走进会场就迎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少尉甚至给他老人家送上了一束鲜花,老钱感动感激,左手抱着鲜花,右手抬起来给官兵敬礼。
考虑到他老人家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官兵们可能听不懂,小鱼的普通话也好不到哪儿去,李军特意邀请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的陵海预备役营管理员刘德贵上台当“翻译”,并从专业的角度帮着讲解官兵们可能听不懂的一些军事知识。
老钱讲着讲着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讲到当年全国人民团结一心支援抗美援朝,适龄青年踊跃参军时的情景激动不已。讲到入朝后遇到敌机空袭,一个连在四架敌机狂轰滥炸下转眼间就牺牲了大半时泪流满面……
官兵们深受感动,很多人听着听着哭了。
活动很成功,讲完之后纷纷上台跟老爷子合影。
李军没跟着去,一边陪刘德贵抽烟,一边感慨地说:“刘叔,今天你是翻译,下次要请你来主讲。给我们好好讲讲对越自卫还击战,讲讲老山前线的事!”
“有什么好讲的?”
“你们一样上过前线,一样经历过枪林弹雨!”
“现在都不提对越自卫还击战了,好多孩子都不知道老山前线在哪儿,更不知道猫耳洞什么样,连高山下的花环都不让放,再讲那些合适吗?”老钱轻叹口气,想想又若无其事地说:“讲老山前线,还不如讲讲你们98年是怎么抗洪的呢。”
同样上过前线打过仗,但相关部门对上过老山前线的老兵却不是很好。
李军能理解刘德贵的心情,劝慰道:“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现在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想搞好经济建设就要有一个良好的国际环境。该跟越南打的时候要打,该跟越南友好的时候也要友好,上面不再提也能理解。”
“是啊,是要理解。”
“但你可以给我讲讲,我不会瞎说,更不会去宣传报道。”
“别闹了,真没什么好讲的。”
“刘主任,跟我们说说呗。”宋政委听得清清楚楚,走过来笑道:“刘主任,离吃饭还有一会儿。走,去隔壁办公室给我们开个小灶,给我们好好讲讲!”
刚才在台上给老钱当翻译,刘德贵既感动又五味杂陈,想到闲着也是闲着,便带着二人来到隔壁的这间办公室,跟宋政委和李军说起当年的那些事。
“我们那会儿跟钱叔当年上前线不一样,部队几十年没打仗,突然听说要上前线,要去打仗,首先面对的是怕死的问题!”
“怕死?”李军倍感意外。
“真的,当时是真怕。”刘德贵不认为这有多丢人,接过香烟道:“一些原来有点小病的,准备住院,想以此为借口,逃避参战。一些有关系的,想方设法调离。当然,也有很多不怕的,但怕死情绪当时真的很严重。”
边检站政委好奇地问:“怕死情绪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做思想工作啊,政委组织全团政工干部开了一天会,把全团官兵进行细分,这样就能针对性的做工作。比如干部队伍,粗分是一种类型,细分就有若干种类型。结婚的干部、没结婚的干部、有孩子的干部、没孩子的干部,弟兄多的干部、独生子的干部、参过战的干部、没参过战的干部等等。”
刘德贵顿了顿,接着道:“他们虽然都是干部,但既有共性想法,也有个性想法,必须分门别类做工作。战士和家属同样如此,我们政委当时把干部、战士和家属细分为十八种类型,在政工会上讲政治思想工作要细、要实、要有针对性,要把各种思想问题大卸十八块,然后一块一块吃掉!”
“还没上前线,先打思想仗?”
“不打不行啊,不然没士气,搞不好人都会跑光。”
刘德贵话锋一转:“好在那会儿团里出了两个典型,一个是二次入伍的蒋瑞,一个是已经转业被安排到东启党校做副校长的宋斌国,他们坚决要求回部队参战,团里抓住这个机会宣传,起到了示范作用,稳住了全团的思想。”
李军惊问道:“宋斌国是东启人?”
“我们团有九十几个滨江的干部战士,主要来自陵海、东启和东如三个县。总之,做了一个星期思想工作,战士们从怕打仗转变成怕打不上仗,干部由担心生死安危问题转变到担心上战场完不成上级交给的作战任务,家属们也从哭哭啼啼拖后腿转变到热情支持丈夫上前线。”
“这思想工作做的,我们要学习。”宋政委感慨地说。
“但后来又遇到了不少问题,之前只是说要参战,等参战命令传达到各连。一夜之间,全团有几十个战士不告而别。”
“当逃兵了?”
“他们不是临阵脱逃,只是想在部队出发之前回老家看看父母。他们回家时间最长的在家待了两三天,最少的只待了一天。看了一眼父母,就急急忙忙回部队。动机单纯,思想简单,但确实违反了纪律,只能对他们进行批评教育,让他们在军人大会上作深刻检查。”
刘德贵磕磕烟灰,接着道:“消息传到官兵家里,有的官兵父母写信发电报,催促儿子回家探望。都快出发了,怎么可能批假?人家知道他们的儿子不能回去,就纷纷来部队探望,全团上下又出现了‘探亲热’。
大量家属亲友涌入部队,首当其冲的是食宿困难。不过我们当时最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家属亲友会不会拖后腿、帮倒忙。有的连队干脆下命令,不允许家属亲友来部队探望,但收效甚微,该来的还是来了。”
李军追问道:“再后来呢?”
“人家来都来了,不能赶人家回去,而且那真可能是人家见儿子的最后一面。团里只能因势利导,利用家属亲友来部队的机会,做思想工作。”
刘德贵想了想,感慨地说:“我记得团里当时给我们提了几个要求,官兵家属来队,单位主要领导必须见人家,要主动介绍赴滇轮战情况,如实汇报官兵在部队的现实表现,认真听取他们对连队的意见和建议。
要求我们组织家属参观荣誉室,学习连史、团史。遇到首长来部队视察,团里组织阅兵式、分列式的机会,要组织家属一起观看。有的单位还请来队家属作报告,现身说法进行教育。把家属亲友来队的过程,当成对部队、对家属进行教育的过程,进而稳定部队,教育家属……”
同样是上战场,老刘同志跟钱老爷子当年上前线真不一样。
边检站政委受益匪浅,紧握着刘德贵的手道:“刘主任,过几天,我要组织全站政工干部开会,到时候请你来,讲讲你们当年是怎么做官兵思想工作的!”
李军则急切地问:“刘叔,你跟东启的宋国斌有没有联系?”
“有啊,他是我的老领导,比我大十岁,我当副连长的时候,他是营长。我当连长的时候,他转业。后来二次入伍,回来接着当营长,去老山前线打了两年仗,又二次转业。”
刘德贵想了想又轻叹道:“咸鱼的师父徐三野你们没见过但肯定听说过,徐三野那会儿最敬佩宋国斌,非要我介绍他认识。有一次去武装部接上我,开边三轮去东启找人家。”
“徐三野见着人家了吗?”
“见着了,他们是一见如故,两个人都喝醉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徐三野紧拉着人家的手不放,一个劲儿说相见恨晚。如果早点认识,当年他就可以跟人家一起去部队,好跟我们一起上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