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江城的已经开始有些闷热。
蒋昭昭站在三分线上第N次投篮,力气不够,短了一大截,篮球都还没和蓝网碰上就顺着地吸引力直接坠落。
她有些泄气地直接坐在地板上。
岑颂扔给她一瓶生理盐水,安慰道:“慢慢来,总会投进的。”
紧接着,他从半场开始运球,冲刺发力,在篮板下面扣进了一个大风车。
隔壁场的年轻男孩被篮板发出暴力的呜鸣声吸引着目光,齐刷刷鼓掌,欢呼道:“操,牛逼!”
“今年这就是灌篮没有你我不看。”
“不懂就问,兄弟你是江电邓肯吗?”
一群二十来岁的少年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翻滚起一片潮水,裹挟着蒋昭昭回到过去。
她稍微有些失神,小声呢喃道:“我初中特别喜欢看篮球,喜欢一个控卫,他今年退役了。”
岑颂没听清,耳朵追过来问道:“什么?”
那个控卫很帅,帅到有北城主场比赛时,蒋昭昭一家三口坐在看台上,男女老少都会夸他帅的程度。
控卫那时正年轻,有很多上场时间,个人能力也出色,玩得一手小抛投。
可这位球员职业生涯高光时期,岑颂还是不看篮球的小学生呢,蒋昭昭没有再说的打算,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时间差不多了,岑颂点头,朝蒋昭昭伸出手。
可蒋昭昭并没有注意到那只手,手掌撑着地面,自己站起来。
岑颂有些失落,耷拉着脑袋走出球馆。
外面正值黄昏,橘色的太阳满溢在天边,像是流心蛋黄。
岑颂那点阴霾一扫而空,拾起青春时期男孩子特有的体贴,接过蒋昭昭的双肩书包,轻快问道:“晚上我们吃什么呢?”
他目光一扫,又耸耸肩:“好奇怪,我怎么感觉像是有人盯着我们。”
蒋昭昭浅浅地笑了下,夕阳下,一双好看的眼睛眯着,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块阴影。
她突然想到,她第一次见江临舟,最开始惊艳的不是那个封盖,而是站在两分线前,对方三人防守,他抬手,抛投。
“当然是吃水果沙拉啦,马上就进组了。”她说着,接着往外走。
她扎着利落的马尾辫,穿着宽大的球衣,露出修长白净的长腿,夕阳为她镀上一层柔软的金光。走起路来脚尖一点一点的,像是一只轻快地蝴蝶,逐渐地,飞远了。
当她最后一点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里,江临舟重新按上车窗。
坐在副驾驶的裴羡看着窗外,半晌才和江临舟说话:“你看看你现在,是不是像变态。”
“要是还喜欢人家你就去追啊,看着她跟二十来岁的小屁孩走了你开心?”
“我跟你说,现在小孩可会哄人开心了,一不小心蒋昭昭就是别人的了。”
江临舟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黑色衬衫被卷到小臂中间,露出一块青筋纹络清晰的肌肤。
他就那么沉默地听着裴羡一通输出,然后发动车子,开远。
裴羡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了。
江临舟最近不对劲,像是丢了魂一样,每天都情绪厌厌。
这种情绪厌厌表现在具体的生活里,不是放纵自我不求上进,恰恰相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主导了一场大型并购,完成了温恒旗下两个子公司的上市,工作成绩不错,也有固定娱乐时间。
可裴羡却感觉,他好像对生活丧失了……希望?
就像没什么可以期待的那样,按部就班地活着。
生命里的支柱只是摇摇欲坠,他就已经缴械投降。
可刚刚在球馆看到蒋昭昭那一刻,裴羡清楚地看到江临舟的眼睛里露出一点色彩,就像是寒冷的生命里燃起来一把火。
裴羡突然明白了。
那是他的生/命/之/光,是他的希望,痛苦,罪恶,欲望……一切有关灵魂的东西。
蒋昭昭。
*
房间昏暗,厚重的窗帘挡住全部阳光,让房间看起来丝毫没有人气。
江临舟在书房的中央,一身黑色的衬衫与黑色皮椅融为一体,他的脊背以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弧度贴合着柔软的皮椅。
头向后仰着,下颌到喉结的线条起伏锋利清晰。
他的呼吸声很浅,如果不是搭在腹部的杂志在细微地起伏,几乎就让人看不到生命特征。
奶酪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开门,从门外咬着门把手,将门板和门框之间留出一道缝隙,耷拉着耳朵钻进来。
它踱着步子在江临舟身边绕了两圈,尾巴也沉沉地搭下去。
江临舟有了些反应,他伸出冰凉而苍白的手抚摸上奶酪的头顶。
奶酪抬头,一人一狗相对无言。
已经半年,奶奶酪没有见过妈妈,好像爸爸也没有见到妈妈。
它有点难过,也能感知到爸爸到难过。
它朝着江临舟呜呜叫了一声,安慰江临舟一般躺在他的脚边。
奶酪是蒋昭昭在学校里捡来的狗,应该是田园犬和萨摩的串串。
她还在读书时,宿舍楼下有一只很白的小狗狗,大家都叫她小白。
小白每天都会蹲在门口等人投喂,偶尔也会流窜在江电南校区作案,蒋昭昭总是喜欢喂它吃烤肠,有时候上课路上遇到它,蒋昭昭就叫它,狗狗的听觉是很好的,小白立马转头,摇着尾巴朝着蒋昭昭颠儿颠儿跑过来。
然后蒋昭昭就在超市门口买一根烤肠给它吃。
后来,小白怀孕了。
再后来,到了冬天。
没有多少流浪小动物能撑得过北方的冬天,蒋昭昭离校那天,江城零下十五度。
她一走出宿舍门口,就看到了小白在那站着。
小白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跑,再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只很小很小,毛发还没长全的小狗狗。
蒋昭昭最先没懂它的意思,拖着行李箱往校外走,小白就趔趄地亦步亦趋在她身后。
等到她要上了江临舟的车,小白突然对她开始呜呜的叫,甚至把小狗狗放在了地板上,上来有些焦急地扯着蒋昭昭的裤腿。
蒋昭昭明白了它的动作,心一下子就化了,赶紧给那只可怜巴巴,只比手掌大一些的狗狗抱起来。
小白又朝着她叫了一声,像是临别前的嘱托。
那只小狗狗被蒋昭昭带回了她和江临舟的家里。
最开始江临舟是不愿意的,蒋昭昭就站在学校门口,人来人往,有些赌气地不上车。
最后江临舟没办法,收留了这只小可怜儿,取名叫奶酪。
那个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来,只有小白没有再出现过。
那个寒假蒋昭昭要回家,只能把奶酪托付给江临舟。
它当时太小了,还得喂着喝羊奶,蒋昭昭生怕江临舟一个讨厌就给它扔进垃圾箱,每天都要打视频电话看看它。
其实她不知道,江临舟很喜欢看她赌气的样子,咬着嘴唇,腮帮子鼓鼓的,气呼呼像只小仓鼠。
那个冬天养着奶酪也很用心,即使他很忙,也会托当时的助理照顾奶酪。
他也想每天和她通视频,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有时候像是早恋怕父母发现的小孩儿,躲在被子里,很小声很小声地跟他说话。
她说:江临舟,我很快就会回去陪你了。
这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江临舟的思绪稍稍有些停顿。
马上就要响完一遍来电铃声,他才接起电话。
对面,他的私人财产经理跟他汇报财务状况,顺便问,要不要将银月小区那套房卖了。
江临舟愣了下,才想起来是哪套,用沉重的声音拒绝道:不用了。
买下那套房子应该是在蒋昭昭被室友欺负之后。
她倔强得很,坚持要和江临舟AA房租,他能理解她的骄矜和坚持,表面上答应着,之后却从房东手里高价买了那间一百平米的小房子。
又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黑暗里,江临舟想。
*
周末,蒋昭昭在CBD商城有代言活动。
她的粉丝数量并没有很庞大,但路人缘不错,路人盘很大。
活动现场,不乏很多因为听到是“蒋昭昭”才驻足的行人。
灯牌闪烁着,有前线站姐扛着大炮对着蒋昭昭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摄,力求找到最好看的角度。
和粉丝互动环节,有人问她:“昭昭,我喜欢你好多年了,你打算谈恋爱吗。”
蒋昭昭大方承认:“在今年计划中。”
一句计划中,惹得好多粉丝鬼哭狼嚎,从最后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不行——漂亮姐姐独美——”
给大家都逗笑了。
蒋昭昭也大方回应她:“谈了恋爱自然美。”
又有人问:“姐姐!最近好多营销号说你和岑颂走的很近,是真的吗?”
话音一落,空气安静了不少,不少人等着回应。
蒋昭昭漂亮的眼睛在转了一圈,露出狡黠的笑容:“难道我除了感情问题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吗?”
“我的美貌也需要注意力呀。”
主持人赶紧接话:“那昭昭是怎么在劳累里还保持好皮肤的呢。”
蒋昭昭很自然地举手旁边的面霜:“当然是靠它啦。”
关于岑颂的问题就那样被打岔过去,有人很失望,也有人沉默地转身,打算离开。
那人穿着简单的黑色T和黑色长裤,戴着鸭舌帽,挡住了眉眼和绝大部分情绪。
可气质冷硬,矜贵难掩,不少路人对他投来目光。
商场里,蒋昭昭略软绵的声音经过话筒放在,还在耳边响起。
主持人请观众上来做节目,男男女女陆续上场,蒋昭昭大方地安排站位。
状况就出现在一瞬间——
那甜软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声,紧接着人群里爆发出更高亢更恐慌地尖叫。
江临舟猛然转身。
“刀!那人手里有刀!”人群里,有人在喊。
心脏一瞬间被人拉扯起来,江临舟眸光闪过一丝狠厉,像是无比珍惜的东西就要被人毁坏。
“把刀放下,我们好好谈。”
面露凶狠的男人将刀架在蒋昭昭的脖子上,可她还得保持冷静,争取让人都安静下来。
“你们这群戏子,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骗人钱的臭婊/子,都该去死。”
男人怒目圆睁,开始倒苦水,讲自己被小演员骗过的经历,好在没有真的对蒋昭昭做什么。
“她骗走了我三十万,说要买个角色,火了就和我好生活……”
男人还在说着,蒋昭昭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刀子有一点偏差。
她的心跳很快,很快,砰——
砰——
砰——
突然间,随着有一阵尖叫声,脖颈一松,她猛然回头,就看到男人被一个一身冷厉的男人掀翻在地,双手死死扣在身后,刀子滚得好远。
蒋昭昭望着那节青筋暴起,但肌肉线条依旧流畅有力的手臂,太阳穴直跳。
她的脚步顿在哪里,处于人群外层的保镖这才来了,给她围住。
又有安保人员将罪魁祸首押走。
江临舟松开那个男人,连同手臂上的青筋,一点点平和下去。
他重新压了压鸭舌帽,顶着蒋昭昭复杂的打量目光,飞快又虔诚地望她一眼,似乎怕是被发现,步履匆匆地离开。
蒋昭昭本能反应似的上前一步,隔着一位保镖,她似乎闻到了辛辣苦涩的木质香气。
像是佛珠莲花宝座下,绵绵不尽的烟火,焚烧着前世的贪嗔。
大家都是来往红尘的俗人,心魔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引来雷声的呼唤,却又自成一片庇荫。
他好像瘦了,瘦得脱相,肌肉尚在,骨骼却突出。
他从她身边路过,一贯挺拔的后背居然有些弯曲的弧度。
很多很多年的那个秋日下午,他盖了对手一个球。
球受了力道,朝她飞来。
她被挤出人群,抬头,望着不断靠近的、在逆光下有些黝黑的球体,像是被太阳砸中的眩晕提前来了。
她认命似的闭上眼,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球被拍到一旁,有男生在她面前屈膝缓冲,站定。
阳光落在他的身后,照着他挺拔的脊梁,年轻且恣意的面容清晰干净。
她睁开眼,看到他,一眼万年。
那时她相信,如果佛祖不庇佑她,那还有上帝
——上帝为她送来神明。
只属于她的神明。
而如今,蒋昭昭望着他落拓的背影在人群里消逝成一个黑点,泯于亘古时间。
她心里莫名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