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澜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着,他仍未从那死亡的痛感中缓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梦中经历死亡,冰天雪地中,他感受着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流尽,心脏也渐渐停止跳动,这感觉太过真实,哪怕是已经梦醒的此刻,他仍然心有余悸,都不等自己的呼吸喘匀,就立刻去察看睡在身旁的沈凡。
沈凡也醒了,他安然无恙,没有受任何伤。
他坐起身,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谢云澜。
谢云澜也看着他,像是劫后余生,他此刻有一种莫大的庆幸,还好沈凡没事。
他将额头抵在沈凡肩膀上,拥抱着对方。
他没有其他想法,他就是突然很想抱对方一下。
沈凡没回应,但也没推开。
他任由谢云澜安静抱了自己一会儿。
随着心情慢慢平复,谢云澜松开了沈凡,他依然很疲惫,却不给自己时间再休息片刻,飞快地起床穿衣。
“昨夜我们输了,今夜入梦……”他正想分析对策,沈凡却打断他说:“今夜你不会入梦了。”
谢云澜一怔,穿衣服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问道:“为什么?”
“我帮你把梦域的连接断开了。”沈凡淡淡道。
谢云澜又是一怔:“你可以断开梦域的连接?”
“只对你可以。”沈凡看着他说。
谢云澜:“就是说,其他人仍然被困在这个梦域里?”
“对,但你不会再被卷入这个梦域中。”沈凡说。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他终于从这个不断循环的噩梦中解脱了,可谢云澜却皱起眉头,说:“我们之前能守住城池是因为他们相信我,如果我不在的话……”
“他们会一遍遍被杀死,就像先前一样。”沈凡又说了一遍,“但你不会。”
“可是……”谢云澜正想说话,屋外突然传来黄耀武的声音。
“谢老弟!不好了,元谋先生醒不来了!”
谢云澜神色一变,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就是昨夜元谋先生睡过去后,今早怎么喊也醒不过来了!”黄耀武气喘吁吁道。
这些天,韦承之帮着黄耀武一起处理排查搜寻的事宜,他们知道谢云澜一行人每夜在梦中苦战,他们这些没入梦的也不敢耽搁,都加班加点的排查,临近子时才能入睡,天刚亮就要起来继续。
韦承之每天都会准时来到太守府中帮忙,可今天他却没有来,黄耀武觉得奇怪,派人到他家看了一眼,就发现韦承之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且正常,却无论怎么都唤不醒。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韦承之的居所。
韦承之躺着床上,裹着棉衣,鞋袜未脱,桌案上烛火烧了一夜,一旁还摆放着未整理完的统计名册,他像是深夜整理名册时太过疲累,便想小睡一会儿,可这一睡,却是再也无法醒来。
“他被困在了梦域中。”沈凡看了一眼便道。
“他也进入了那个梦域?”谢云澜立刻道。
“嗯。”沈凡点了点头。
昨夜他们守城时,韦承之大抵也被卷入了这个屠城噩梦之中。
“那为何他昏睡不醒?”谢云澜不解道。
被卷入这个梦域的人数如此之多,却从未听说过有人昏睡不醒的。
“或许……”沈凡猜测道,“他误入了梦域的更深层。”
谢云澜:“梦域的更深层?”
“梦是多重的,有的人在梦里梦见自己在做梦,这是梦中梦。”沈凡说,“而在梦中梦中,人仍然可能会做梦,循环下去,梦域可能会多达数十重,乃至数千重,像梦泽君,他的梦域就有三千重,寻常人不会有那么多,可能只有一两重。”
“越深层的梦境,就越接近梦主的内心,同时,也更容易在其中迷失。深层梦境表现的往往是做梦之人最为渴望的东西,你会不自禁的沉溺其中,进而忘记自己在做梦。”沈凡说,“就譬如庄周梦蝶,是梦还是现实,在有些时候,是很难分清的。”
谢云澜:“忘记自己在做梦会怎么样?”
“会永远无法醒来。”沈凡说,“无论外界有多大的刺激,哪怕他的身体死亡,他的意识都沉沦在深层梦境之中,对他来说,那里就是现实。”
“就没有办法唤醒他吗?”谢云澜蹙眉道。
“有,只需要前往深层梦境中,告诉他他在做梦,就可以叫醒他。”沈凡看着他说,“但你做不到。”
谢云澜一怔:“为什么?”
“前往深层梦境有三种方法。”沈凡举起三根手指,“一,找到两重梦境连接的入口。”
谢云澜:“这个入口是什么模样?”
“任何模样。”沈凡说,“这是由梦主意识决定的,可能是一扇门,一扇窗,或是一个茶杯,你几乎不可能猜到它到底是什么。”
那也更不可能找到它。谢云澜放弃这一条,问:“另外两个方法呢?”
“二,掌握梦境穿梭之力。”沈凡说,“只有梦泽君能做到,他是梦境之神,可以在三千梦域中自由来去。”
这个更不可能,这位梦境之神至今没有察觉此地出现的异样,连个影子都没出现过。
谢云澜道:“还有一个呢?”
“三,打破上一重梦境。”沈凡说,“也就是这个屠城之梦,打破它,自然就会找到第二重梦境。”
“要怎么打破?”谢云澜一边问一边意识到了什么,他道,“是要击败那些元戎铁骑?”
“对。”沈凡说,“你要战胜他们。”
谢云澜不说话了。
战胜?不战败都难,他苦苦坚守了六夜的平局在昨夜被打破,谢云澜明白他们为什么输,因为他已经无法再给百姓和军士们带来赢的信心,而元戎骑兵们一次次向夏人们证明自己的强大,他们是不死的,也是无可战胜的,人心在动摇,所以他们败了。
涯州再一次被屠,百姓心中的恐惧情绪又一次加深,今夜入梦后,会比以往更加艰难。
而且,他已经不会再进入这个梦了……
就像沈凡说的,他做不到。
但是要就这样放弃?放弃韦承之,放弃涯州数千的百姓?
谢云澜同样做不到。
他在屋中静默了许久,像是千万载那样漫长,在这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突然开口:“还有办法回到这个梦域中吗?”
沈凡没回答,只说:“你赢不了。”
“我想再试一次。”谢云澜看着他,“沈凡,再帮我一次。”
沈凡看了他良久,终是答了一声:“好。”
当夜。
元戎铁骑又一次从冰河尽头驰骋而来,城楼上的士兵们看着这黑压压的军队,内心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恐惧,只有疲惫到极致的麻木。
这么多天下来,他们已经不觉得自己能够战胜这些元戎人,自然也没有多少作战的士气。但是这沉闷的气氛因为白天在城中盛传的一个消息被打破。
众人议论纷纷,无论身在何处,眼神都不自觉的瞥着那抹站立于谢云澜身旁的白色身影。
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龙神使者沈凡大师,京城和沧州两只为祸苍生的妖蛟便是由大师出手降服的。
他们是第一次在这个梦境中看到沈凡,谢云澜胸口衣襟处那只奶猫的身份,他一直没跟这些士兵说过。
这使得沈凡的形象在众人心中分外的神秘和高大,只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神通。
尤其白天的时候,黄耀武四处跟人说,今夜大家不用害怕,沈凡大师做法数日,终于于今天准备完毕,将会带着法器入梦除魔。
那法器说起来也很奇怪,是一辆木头雕的龙形战车,看起来也很是威武,但是大小只有巴掌大,说是法器,更像是玩具。
但出于对沈凡名声的信任,众人便真将这巴掌大的木雕当成了法器,今夜入梦后一看,城中竟是也出现了一辆龙形战车,却不再是木雕的大小,它真如一条长龙般,几乎占满了街道。
正要找地方躲藏的百姓都忍不住站在道路旁围观,就见这战车分有数截,便如长龙的一截截身躯,每一截战车上都装满了火油,谢云澜和沈凡站在龙首的车座上,众人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谢云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而沈凡,他是一贯的淡漠表情,在此刻的人群眼中,便像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
他们好像真有什么战胜元戎铁骑的方法。众人想道,同时内心,也不自觉的升起了一抹期望,他们盼着解脱,盼着有人能够真正打破这个不断循环的噩梦。
他们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两人身上。
战鼓声起,元戎铁骑即将兵临城下。
谢云澜却不安排士兵做任何守备,只说:“开城门!”
千斤重的城门在轴承转动下徐徐打开,谢云澜“驾”了一声,挥鞭驱使着拉着龙车的马匹,朝一望无际的冰河上驶去。
这龙车又沉又重,但这些拉车的骏马,仿佛被赋予了什么神力,它们竟是跑得飞快,谢云澜点起火折,扔到装满火油的车厢中,火油瞬间燃起,这火焰同时顺着车厢间连通的引线不断向后蔓延,瞬息间,整辆龙车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在城楼上俯瞰,便好像是一条燃烧着的火龙,以一往无前的凶悍之势冲出了城门,战车碾过大地的轰隆声,则是这巨龙发出的咆哮。
面对前方战无不胜的元戎铁骑,谢云澜不闪不避,他驾驭着龙车,犹如一柄尖刀那样,悍然刺进骑兵队伍之中。
元戎铁骑的队形被冲散,有闪避不及的,直接被龙车重重地碾过,他们一瞬间损失了数百兵力。
然而,龙车驶过后,那些被碾压过的盔甲又重新组装了起来,塔尔古重整阵型,率领着恢复如初的元戎铁骑,朝龙车追去。
谢云澜也调转马头,他并不一直往前跑,他同时也不跟他们交战,他绕了一会儿,又开始往回跑。元戎骑兵不怕龙车上的火焰,但他们座下的马匹怕,野兽都是怕火的,光是感受到那热意便不自觉的退避,是以元戎铁骑即便能追上这龙车,却也一时靠近不了,只能由得谢云澜带着他们在冰面上兜圈子。
士兵们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实在不理解谢云澜和沈凡是在做什么。
龙车是马拉的,这些马早晚会有跑不动的时候,而且车厢里装的火油也是有限的,烧完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更何况这辆龙车似乎并不怎么结实,跑着跑着竟是漏了,火油滴落到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火线。
冰雪在高温下消融,这封冻不知多久的冰河,冰层产生了一道裂缝。
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道,没有人注意。
但随着谢云澜不断在同一个位置跑动,沿着龙车滴落的火油也反复的灼烧着同一片冰层,再加上这数千马蹄的不断踩动。
“噼啪”一声,冰面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巨大裂痕。
元戎铁骑突然停了下来,他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竟是放弃了对谢云澜的追击,转头想要往冰面完整的地方跑去。
可谢云澜怎么会放他们离开,他再次调转马头,用龙车重重撞向这支想要逃跑的骑兵队伍。
这一撞便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岌岌可危的冰面上瞬间出现了巨大的蛛网状裂痕,然后,在无数同时响起的“噼啪”声中,这一块冰面整个裂开。
冰面上所有人,元戎铁骑,谢云澜和沈凡,全都坠入这寒冷彻骨的冰湖之中。
元戎铁骑无法被任何东西杀死,按理说,他们也不该怕这冰冷的湖水。
可他们甫一坠入湖中,便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一动不动,跟着龙车一起,笔直地朝湖底坠落。
谢云澜看着这一幕,他赌对了。
梦境中为什么没有水?这片封冻的河水又代表了什么?他于此刻确定了答案。
这是梦主内心深藏的恐惧。
元戎铁骑尽数被湖水冻住后,水面下突然传来一股吸力,谢云澜游到沈凡身边,他紧紧攥住沈凡的手,然后二人一起,被这紊乱的水流,卷往梦境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