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谢云澜便让许鑫派人看守沧江沿岸,警告百姓近期不要下水,然而警告归警告,却仍然有渔船下水,并且碰上了化蛇。
又或者说,化蛇就是冲着张厉来的,那驾船的船夫也落水了,却没有大碍,遇害的只有张厉一人。
但是张厉分明应该被关在太守府的监牢里,他又是如何跑出沧州城,到沧江北岸的码头边坐上渔船的?
谢云澜眉头深锁,看着刚刚被打捞上来的尸体,这确实是张厉无误。
“谢、谢大人……”许鑫直到此刻才赶过来,他气喘吁吁,脑门上都是汗,看到张厉的尸体时,像是被吓的,浑身的肥肉都颤了颤。
谢云澜不等他喘匀便问:“张厉是怎么跑出监牢的?”
“这、这……”许鑫结巴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他又想到什么,连忙说:“应该跟何柱一样,是那妖物做的!”
是吗?谢云澜沉吟着,那为何张厉没有像何柱一样直接死在江水中,而是坐在渔船上被撞翻船拖下水的呢?
“谢大人,这就是那驾船的船夫。”差役将船夫带了过来。
船夫也落了水,此刻裹着湿衣,惊魂未定,一见到谢云澜就说:“大人,我看到了妖物!就在水里!长着女子的面孔,下半身却是一条长长的蛇尾!”
“那是化蛇。”谢云澜皱着眉,“官府难道没有通知你近期不要下水?”
他同时看向许鑫。
许鑫连忙道:“谢大人,我可派人都通知了!”
“通知倒是通知了……”船夫也道。
就是通知的人大抵没怎么用心,听的人更加没有用心。谢云澜一看就知道,他暗骂了一句,许鑫这个酒囊饭袋到底能办成什么事。
“你下水做什么?”谢云澜扫了眼地上的尸体,“他又是做什么的?”
“我载他过河,”船夫说,“他天没亮的时候找上我的,说让我撑船带他过江,我原本没想带,天那么黑都还没起呢,但是他好像很急,给了我二两银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二两银子对达官贵人不算多,对这些靠捕鱼为生的渔民,却是足够用上一年的巨款。
所以船夫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官府的通知他本来就没怎么上心,有二两银子在前,更加不会顾忌,在昏暗天色中,撑了船便带着张厉过江了。
“我船还没划出去多远,就撞见了妖物,那妖物尾巴一甩,就撞翻了我的船,还把这个人拖到水里溺死了!我全都看见了!”船夫后怕道,“若非我游的快,怕是也难逃一死!”
这样说,张厉应该是主动搭船下水的,他是想要逃跑?那他是如何从牢中逃出的?
谢云澜走到正打着哈欠的沈凡身边,问:“昨夜有妖物来过太守府吗?”
沈凡摇摇头:“我没感觉到。”
谢云澜:“会不会是它有什么隐匿气息的方法?”
“或许有,但只要它动用魔气,就一定会露出破绽。”沈凡说。
将一个人从牢中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转移出来,一定是需要动用妖法魔气的,上一回何柱被害时沈凡并不在太守府中,是以没有察觉,但这回沈凡就住在太守府的别院,离监牢不是太远,张厉若是被化蛇带出监牢的,他不可能全无感应。
所以……谢云澜的视线又一次转向了许鑫,许鑫被他看的脖子一缩,大抵是意识到自己这表现太心虚了,连忙又扬起笑容,试图装的一切如常。
“许大人,张厉到底是怎么跑出监牢的?”谢云澜的语气有些冷。
“我、我不知道啊……”许鑫脑门上的汗越发多了。
“是吗?”谢云澜眯了眯眼,“监牢昨天值守的差役是谁?我倒要看看,这犯人还会凭空消失不成!”
犯人确实不会凭空消失,但是知道真相的差役却也没有轻易开口。昨夜在监牢值守的差役有一个算一个,全被谢云澜压到了牢中,那原本审讯张厉用的地方。
昨日挨打的还是张厉,今日就变成了他们,牢中叫唤声一片,却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许鑫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只觉那板子仿佛打在了他的身上,浑身的肥肉都不自觉抖了抖,他想找个借口离开,谢云澜却叫住了他。
“许大人上哪儿去?”谢云澜和颜悦色的。
“我、我出去透透气……”许鑫找借口道。
“这受审的怎么说也是许大人的人,许大人还是在现场看着的好。”谢云澜语气不轻不重,像是一种建议。
可两名侍卫却一左一右的将监牢的出口堵住了,这监牢中眼下除了受审的差役,全都是谢云澜从京中带来的人,许鑫想走也走不了
许鑫只得讪讪地坐回了座位上。
“许大人喝茶。”谢云澜亲自为许鑫斟了盏茶。
许鑫努力挤出笑容,捧起茶盏想喝,手却哆嗦的不成样子。
谢云澜恍若没看见他的异常,也替自己斟了盏茶,自顾自喝了起来。
何柱的死在沧州影响还不算大,毕竟没有人亲眼看见妖物,只以为他是溺死的,但这回张厉的死,却是有人亲眼见到了化蛇。
消息很快传开,百姓们议论纷纷。罗鸿远接到张厉的死讯时,整张脸“唰”的就白了,他手指哆嗦的程度不比许鑫轻,甚至更严重。
“许鑫呢?”他问着来汇报消息的下人。
“许大人好像正跟谢大人在一起审案,说是审查张厉是怎么逃出监牢一案。”下人道。
“谢云澜!”罗鸿远咬牙切齿,同时还有些难以抑制的焦躁,他在房中踱步,吩咐道,“继续去打探,许鑫若是出来了,就立刻把他喊过来!”
“是。”下人应道。
一个白天过去,许鑫都没能从太守府出来,差役们同时也没有招供。
谢云澜面上并没有急色,他云淡风轻的在牢中坐了一天,像是还有很多的耐心陪他们耗下去。
许鑫却已经有些绷不住了,那些板子是没打到他身上,可听了这一天惨叫,精神上受了不少折磨。
就在他撑不住要对谢云澜坦白前,前去杨庄调查骆咏安的王泰回来了。
他是孤身回来的,谢云澜一见便问:“骆咏安不在杨庄?”
“对!”王泰道,“应该说,他从来就没回去过!”
十年前河神显灵,徐丽娘被百姓们选为嫁给河神的新娘,而失去徐丽娘名气庇佑的骆咏安害怕罗鸿远的报复,连夜跑回了老家,这是沧州广为流传的说法,然而事实上是,骆咏安从来都没有回去过。
他也再没有出现过,无论是沧州城,还是老家杨庄,亦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像是凭空消失了。
谢云澜心绪几转,突然“砰”一下拍桌而起,震的许鑫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把罗鸿远带过来!”他冷声下令。
罗家在沧州根深树大,又有朝中背景,便是太守许鑫,对着罗鸿远也得谗言媚笑,唯恐惹对方不快。罗鸿远性格霸道且强势,细究起来,做过不少违法犯众怒的事,但这么多年,谁又敢动他?
沧州的人,下到百姓,上到官府,全都不敢。
但是谢云澜敢。
王泰直接带上几个侍卫,配着刀,闯进了罗家大院,罗家家主罗展图外出参加商会不在沧州,罗家此刻除了罗鸿远,只有一些后宅女眷,罗家人听到他们要带罗鸿远去审问的事,自然不依,哄闹着围上来,然而侍卫们一亮刀,便都哑了声息。
罗鸿远也被吓住了,这些侍卫都是跟着谢云澜上过战场的,煞气腾腾,跟他自小见的那些只会对他谗言媚色的官兵截然不同,他叫嚣的话卡在喉咙里,被王泰他们押送着,带到了太守府。
监牢这等阴暗、带着腐臭味的污秽之地,罗鸿远是第一次来,尤其还是作为犯人的身份。他平素那些公子哥的张狂气焰,在侍卫亮刀时便被吓掉了一半,此刻看到牢中那些被打了一天满身血痕的差役,剩下的一半也灭了。
但在谢云澜问他是否跟十年前河神一事有关时,他还是强撑着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河神是张厉见到的!”
谢云澜看着他,道:“我再问你一次,张厉谎称见到河神显灵,是不是你指使的?”
罗鸿远在这视线下生出些心虚胆怯,但随即想到,谢云澜应该也不敢真的动他,否则到时候他姑母问罪下来,谢云澜没法交代,于是又硬气起来,抬着下巴道:“不是!谢大人,你可别血口喷人!”
谢云澜笑了一下,他转过身去,对着两旁的侍卫比了个手势。
罗鸿远的肩膀被一左一右的擒住,他顿时紧张起来,慌道:“你们要做什么?!”
侍卫不答话,径直把罗鸿远往刑具上拖去。
“谢云澜!我姑母可是罗夫人!你不能动我——!”罗鸿远惊慌到说话都破了音。
在一旁的许鑫也道:“谢大人,他可是罗夫人的……”
谢云澜瞥了他一眼,许鑫讪讪地闭了嘴。
“啊——!”刑杖打到罗鸿远身上,罗鸿远发出了一声惨嚎,他自小锦衣玉食,父母娇宠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罪,无论是张厉,还是那些差役,都被打了许久没有开口,罗鸿远被打了不过十下,就痛哭流涕的叫喊道:“别打了!我说!是我指使的!是我指使的……”
谢云澜抬手叫停侍卫,罗鸿远被从刑架上放下来,他痛的不住哆嗦,侍卫们一松开他,他便瘫到了地上。
谢云澜走到罗鸿远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为什么指使?”
“因为我想、想报复徐丽娘……”罗鸿远颤抖着说。
真相跟谢云澜猜的半分不差,河神一事的前后,皆是因为罗鸿远想要报复徐丽娘。虽说徐丽娘从未接受过罗鸿远,对罗鸿远也多有拒绝,但罗鸿远是个霸道性子,他看中的女人,就容不得对方不肯。
徐丽娘平日将珠宝退回的举动在他看来只是欲情故纵的情趣,便也没有动怒,哪料到徐丽娘如此不识好歹,竟然敢跟私自骆咏安好上了,这件事彻底激怒了罗鸿远,他要给这女人一个教训。
可徐丽娘在沧州名气太大,他不好做得太过分,又因为砸了彩云舫的事情被父亲警告禁足,他心中怒火得不到发泄,气的整日在家里砸东西打骂下人。
正在此时,张厉找上了他。
张厉偶然听到罗鸿远想要报复徐丽娘的事,他自己正因为赌债而被赌坊追打,便去给罗鸿远献上了一计,用帮罗鸿远报复徐丽娘来换取钱财。
张厉那点赌债对寻常人是一辈子还不起的巨款,对罗鸿远却不过是牛毛,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雨夜中的河神显灵。
其实单靠张厉,这件事本不会传的那么广,这其中全靠罗鸿远派人暗中运作,便是当时的太守郑睿,都被罗鸿远打点过了,答应不过问此事。
最终,徐丽娘被一群愚民,绑上了竹筏,推进了冰冷的江水,再不见天日。
“那骆咏安呢?”交代完了徐丽娘的事,谢云澜又问,“你对骆咏安做了什么?”
“他……我没做什么,”罗鸿远眼神闪烁着说,“他不是回老家了吗?”
“继续。”谢云澜对着刚刚刑讯罗鸿远的两名侍卫道。
罗鸿远连忙改口:“没回!他逃回老家的消息是我派人放出去的!”
“骆咏安到底去了哪里?”谢云澜冷声道。
“他、他……”罗鸿远结巴了许久,才闭着眼睛,心一横道,“他是自找的!”
百姓们围上彩云舫的那一日,趁楼中女子抵着门的时候,骆咏安独自跑了出来,去太守府报案,想要请郑睿做主。
可郑睿早已被罗鸿远打点过了,骆咏安在门口跪着的时候,郑睿正在府中跟罗鸿远喝茶,笑眯眯地品鉴着罗鸿远送上的礼物。
沧州的雨已经下了月余,骆咏安在这冷雨中跪了许久,久到他的体温一点点冷去,几乎再支撑不住,栽倒在路面泥泞的雨水中。
收到消息的罗鸿远慢悠悠的从太守府出来了,他特意叫人把骆咏安弄醒,像是欣赏一条落水狗那样欣赏着对方的狼狈模样。
“不是要跟本公子抢人吗?”罗鸿远用脚踢了踢骆咏安的脸,讥笑着道,“徐丽娘马上要嫁给河神,你现在倒是去抢啊?哈哈哈——”
他身后的仆役们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
骆咏安死死地看着他,他本就疑心此事是否跟罗鸿远有关,此刻一看对方从太守府中出来,又说出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
骆咏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平素里别说与人动手,就是争吵都吵不过别人,然而冲冠一怒下,却也爆发出一股悍然的力道,将猝不及防的罗鸿远扑倒在地,一拳揍青了罗鸿远的右眼眼眶。
可惜他没能再给左眼也来上一拳,反应过来的仆役们已经将他从罗鸿远身上拉了下来,反剪着双手,压跪在地。
“你敢打我?!”罗鸿远揉着自己肿的睁不开的右眼,怒不可遏,一脚踹向骆咏安的胸口。
骆咏安被踹的往后倒去,却又被仆役们牢牢架住,罗鸿远踹了一脚又一脚,自己动手还不够,又吩咐着仆役们一起动手。
他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气,骆咏安非但敢跟他抢女人,竟然还敢动手打他?!
打到罗鸿远自己都累了后,骆咏安已经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地面的雨水变成了红色,他倒在血水中,再起不来,却仍睁着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罗鸿远。
罗鸿远被这眼神慑住了一瞬,但随即更加暴怒,他一不做二不休,叫人把骆咏安拖走,在徐丽娘即将被送给河神的前一天,那个雷鸣不止的雨夜里。
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紧随而至的便是轰隆的雷响,雷雨声中,罗鸿远说:
“我叫人将骆咏安绑上手脚,扔进了沧江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