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凡不说话,黄耀武还没从他这神情的变化察觉什么,仍在火上浇油,又唤了一句:“沈烦烦大师?”
沈凡的神色愈发沉静了。
谢云澜暗道糟糕,赶紧出来打圆场:“他不会算姻缘。”
“为什么?”黄耀武一愣,他觉得这些方士,都该是能掐会算的。
“因为……”谢云澜正要解释,沈凡却已经把那句话又说了出来。
“因为我叫沈烦烦罢。”他面无表情地说。
谢云澜扶住脸,恨不得去踹黄耀武两脚,真是哪壶不开他提哪壶。
“我叫的不就是沈烦烦大师吗?”黄耀武仍在摸不着头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哪里说的不妥。
“闭嘴!”谢云澜忍无可忍道。
黄耀武摸摸脑袋,终于看出了一点不对,他没再提这茬,牵着谢云澜的马,冲众人招呼道:“谢老弟,走,到我府上喝酒去!”
“喝酒就不必了。”谢云澜拒绝道,“你先跟我说说城中近期出了什么事。”
“哦对!”黄耀武一拍脑袋,“谢老弟你们来得太及时了,我正在找方士呢!”
城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一行人来到了太守府中,坐到待客的正厅里,黄耀武方才说起涯州城最近的怪事。
“一开始,是城北一名男子,突然噩梦不断,这也就罢了,离奇的是,他每夜做的竟然都是同一个梦!”黄耀武正要详说梦境的细节。
谢云澜便道:“是元戎铁骑攻城,涯州城被屠的噩梦?”
黄耀武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也做了个这个梦。”谢云澜说,“就在昨夜,我在城外三十里的一处破庙中睡觉时,突然被卷入了这个梦中。”
“太好了!”黄耀武一拍大腿,随即意识到不对,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诶,我不会说话,谢老弟你懂我意思就行!”
谢云澜点点头,黄耀武真正想说的是谢云澜也进入过这个梦境的话,那对眼下的状况就会有更多的了解,也更可能帮得上忙。
他示意道:“你继续说。”
黄耀武道:“要光是那一人做梦也就罢了,谢老弟,就跟你进入这个梦境一样,城中做这个梦的人竟是越来越多,而且在梦里碰见说话,醒来后互相也都记得,奇怪得很。”
“事情越闹越大,城中有一户富人也做了这个梦,特地请来了什么大师,大师说他们这是被冤魂缠身,谢老弟,你是知道的,涯州这地方死过太多人了,那个叫什么来着,”黄耀武回忆着那个方士的说法,“怨气极重!这些枉死的冤魂也没人帮着敛尸收骨,日日夜夜不得解脱,以致于怨气越积越多,就想着拉城中无辜的百姓赔命!所以这个噩梦才在不断重复八年前涯州城被屠的景象。”
“那个大师说想要解除噩梦就得开坛做法,化解冤魂的怨气,结果他开坛开了三天三夜,银子花了几千两,噩梦却依然每夜都来,那大师就说什么他道行不够,需要更有能力的大师才可以驱邪。”黄耀武搓着手,对沈凡讨好的笑道,“我正愁不知道上哪找有能力的大师呢,沈烦烦大师就来涯州城了,莫不是大师掐算到了什么,特地来为我排忧解难?”
“不是。”沈凡面无表情地说。
“沈烦烦大师莫要谦虚了,您的神通我都听说了!”黄耀武试图跟沈凡搞好关系,他拍着马屁道,“要不是您能掐会算,怎么您去哪妖怪就在哪呢?肯定是您早就算到了啊!对了,我侄女的姻缘还请沈烦烦大师事后抽空帮忙算……”
谢云澜拿起桌上果盘中的一只鸭梨塞进黄耀武嘴里,咬牙切齿道:“不会说话你就不要说了。”
如果沈凡对人的好感是可以量化的话,黄耀武一番马屁非但没把好感度往上加,反倒一路在往最低线跌去。
他自己被沈凡记仇也就罢了,偏偏他每说一次沈烦烦大师就会提醒沈凡这个名字的由来,继而又把谢云澜也记了一遍。
谢云澜不想再听到那句“因为我叫沈烦烦罢”,他真的被沈烦烦说烦了!
黄耀武大抵也意识到他似乎又说错话了,可他真的弄不清楚到底哪句话错了,只得讪讪地咬了一口鸭梨,问:“谢老弟,你说这事该怎么办?是要开坛做法,超度这些冤魂吗?”
“没有什么冤魂。”谢云澜回归正题,“那么多人做同一场噩梦的原因是我们都被卷进了同一个梦域,跟冤魂作祟无关。”
他把梦域的说法解释了一遍,黄耀武没听太懂,但他听懂了谢云澜分析出的结论:“你是说,这些噩梦产生的原因,是因为有一个人用自己的梦境将其余人都卷进去了?”
谢云澜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那他是为了什么?”黄耀武不解道,“吓唬人?”
他不知道在梦中被重复杀死的后果,毕竟那些人除了因为睡不好憔悴了点,身上半丝伤痕也无。
“梦境里发生的事可以影响现实,等被杀死的噩梦重复到一定次数后,做梦的人在现实中也会如梦里一般死去。”谢云澜说。
黄耀武神色一变,不敢置信道:“梦里也可以杀人?”
“可以。”谢云澜道,“所以我们必须尽早找到这做梦之人,否则所有入梦的人都会死。”
黄耀武神情凝重起来:“那这做梦的人如何去找?城中被卷入这梦境的人可不少呢!”
“梦境表现的形式跟梦主本身的想法有关,须得从这上面找线索。”谢云澜用手指轻敲着桌面,沉吟着说,“城中目前有多少人做梦?他们各自是什么身份,有没有什么共同的联系?”
“这个……”黄耀武迟疑着说,“具体的人数没法统计,谢老弟,你是不知道,这个事已经闹了一个多月了,有不少百姓觉得城中有鬼怪作祟,都拖家带口的跑去别的郡县投奔亲戚去了,其中就不乏被卷进噩梦的。每天都有人跑,每天也都有新的人被卷进梦中,目前光我知道的便有差不多三千人呢,你要问到底有多少人做梦,我这根本统计不过来啊。”
“竟然有这么多?”谢云澜一怔。
涯州城重建刚刚一年多,因为朝廷的免税政策,有一批内地的人迁徙过来开荒种田,但人口远不能跟曾经相必,目前城中总共不过三万常住居民,其中还有一万多是边防守军,及守军的家眷亲属,而这入梦之人,竟是一下占了整座城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多。
“就是有这么多!”黄耀武烦恼的抓了下胡子,“不然要光是两三个人做梦,怎么会闹到我这儿来?诶,你们也是真的来得巧,我原本还想着托人去送信给你,请你带着沈烦烦大师来帮忙呢!”
谢云澜皱着眉头:“那这些人有什么联系?还是互不相干?”
“应该是互不相干吧。”黄耀武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涯州本地的百姓,还有些单纯就是路过此地的客商,完全没看出有什么联系,对了,还有不少官兵也卷进去了,他们每夜都在城楼上抵御元戎人的进攻呢!”
谢云澜:“那些守城的都是入梦之人?”
“对!”黄耀武说,“你在梦中的看到每一个人,除了那些元戎蛮子,全都是被这噩梦卷进去的人!”
除了那些元戎蛮子……这句话突然给谢云澜提了个醒,他道:“做梦的全都是夏人?那这梦主是否是塔尔古的残部,在替他复仇?”
说着说着他又感觉不对,逻辑不对,杀了塔尔古的是他,塔尔古的残部要复仇也是找他,为什么这个循环梦境是从涯州百姓身上开始的?
黄耀武也道:“没听说塔尔古还有残部留存,他的亲信有一部分被咱们杀了,还有一部分被那位元戎的新单于达巴拉干杀了。”
这位元戎新单于达巴拉干谢云澜是知道的,他是塔尔古同父异母的弟弟,听说武艺也很不错,曾经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打死过狼,放在平常,在尚武好战的元戎人中也称得上一句英雄,但他偏偏有个极为优秀的哥哥,这点能耐在他哥哥塔尔古那个千年难遇的雄才面前便完全不够看了,因此他在皇权夺位中理所当然的落败,随后被打发去了荒芜的漠南做个闲散王爷,这些年传到大夏这边的消息很少。
直到一年前元戎皇城被攻破,塔尔古被杀后元戎人便如丧家之犬,大臣百姓全都在往南逃,元戎朝廷也成了一盘散沙,连个主事人都没有。
一直到达巴拉干出手,将这些溃逃的朝臣集合起来,在漠南重建了元戎王庭,自己也成为了新一任的大单于,元戎混乱的局面才稍微得以缓解。
谢云澜对这位新单于有些忌惮,达巴拉干能在如此短的时间组建新的王庭,必然不是个庸才。
他还给袁朔上过折子,分析达巴拉干此人的威胁,夏军是否该继续南进,将元戎王庭彻底打散。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达巴拉干继位后干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将塔尔古还活着的几名亲信将领斩首示众,又将头颅送给大夏皇帝,表明他们求和的诚意。
连年征战,劳民伤财,而且再往南打,夏军后续的补给运输就会很困难,粮草一但被截断,深入大漠的夏军就会孤立无援,综合考量下来,袁朔答应了达巴拉干的求和,签订一系列条约后,元戎与大夏间的争斗暂时休止。
但也只是暂时,谁都不知道这位新单于达巴拉干到底是如他所言的那样无心与大夏为敌,还是在韬光养晦。
不过单单从表面上看,元戎人是一心求和的,主战的塔尔古残部全被达巴拉干杀了。
这样想来,梦主是塔尔古残部的可能性并不大?谢云澜没有下定论,他对梦境的原理了解太少了,他问沈凡:“你觉得梦主是想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在梦里重复地杀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的力量可以因此增长吗?”
“没有好处,梦境力量无法通过杀人的举动来增长,但是,”沈凡话锋一转,“魔可以。”
谢云澜立刻想到了沧州城的事,他道:“如果这个梦主正是我们要找的被心魔附身之人,他在梦里杀人八成便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力量。”
“对。”沈凡点头道,“人的恐惧绝望,怨恨痛苦,一切负面的感情都可以增长心魔的力量,在梦中即便没有被真正杀死,但入梦之人会一次次经历这种死亡的绝望。”
“那么这个梦境表现为涯州城被屠可能就跟梦主人本身的情感无关,而仅仅是他为了增强力量?涯州城八年前被屠一事是涯州百姓最为恐惧的事,他在利用这种恐惧?”谢云澜道。
“有这种可能。”沈凡说。
谢云澜皱起眉头:“那这样的话,我们该如何找到对方?”
他之前猜测梦主是对涯州城有极大仇恨之人,所以才要一遍遍杀死城中百姓,现在看来可能并没有什么仇怨,而仅仅是借由屠城之梦增强己身,便像骆咏安先前搞的河神新郎一样。
“只能从梦境中找线索,”沈凡说,“梦主一定也在这个梦境之中。”
谢云澜:“在梦中的涯州城里?”
沈凡点点头:“冰河上的元戎铁骑只是梦主力量的幻影,他的真身一定在城中。”
“那便今夜再去梦中找找线索。”谢云澜下决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