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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边的钧哥和菠菜在为了七童而吵闹,而这一边的七童本人却是在心扰。
他坐在窗边,腿上摊着一本书。
那是表哥特意让人给他做的书,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有不同的触感。表哥说是为了方便他,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也能温习功课。
七童很喜欢这本书,这里面不但有大禹的律法,还有一些被大理寺整理过的案件。
七童出门不多,不能像他的好友陆小凤那样游历江湖,看遍这个天下。而这本书,恰恰能让他读出他从未见过的人生百态和爱恨情仇。
他总是在这本书,反反复复。可现在的他捧着这本让他爱不释手的书,却是半点都读不进去。
就像钧哥担心的那样,七童的确是在担忧白日里见过的那位姑娘。
虽然她是个小偷,但看起来很单纯,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似乎总是对别人抱着善意,抱着信任。不过是一面之缘,她好像就已将他当做了朋友。
七童知道,这种人往往容易受伤,因身边的人而伤。他们还容易被人利用,卷进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那个姑娘看似如此,陆小凤也是如此。
陆小凤有很多朋友,也很好说话。他总是善待着旁人,往往旁人也报以相同的善意。但总有那么几个人,面上表现着亲近和友善,私底下却是并未将他当作真心的朋友。
也正是如此,陆小凤时不时就会被卷入麻烦之中。
他不喜欢将自己的麻烦带给他的友人,特别是七童,所以每一次若是遇上什么,他总会停下来前往小楼的脚步,独自一人踏上征途。
陆小凤很聪明,因此几乎每一次征途都不太漫长。
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过久了。
七童算了算时日,陆小凤已是消失了大约有三个月了。上一次来时还是初春,可现在都已经到了入夏的时日。
太久了。
久得让七童都不由地担心,连看到一个与他相像的姑娘遇上麻烦都好似看到了他的影子。
陆小凤从不小偷小摸,但他喜欢和人打赌。总不能是他去赌,结果被人抓起来了吧?
七童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一时间更是惆怅。
他坐在窗边,初夏的夜风轻轻地扫过,带起他鬓角的发。清白的月光缀进屋中,落上他的脸颊。
那月光是清贵的,是高洁的,是温柔而美丽的。但再为洁白的月色都无法掩盖住他面上的忧愁。
这些天里,七童晚上总是不关上自己的窗户。
因为他在等,在等他的挚友。
陆小凤是个奇怪的人,来时不喜欢走门,有时候还会半夜来。
翻上七童的窗,爬上他的床,幽幽地盯着熟睡的他许久许久,然后伸出自己的手,一把捏住他的鼻子。
当然,陆小凤也不是总是都在捏七童的鼻子。用他的话来说,这种事情只有七童睡着时捏起来才有意思。
若是七童醒着,陆小凤就会悄咪咪潜进屋来,然后故意凑在七童的耳边,忽地哈气。
但七童是什么人?听觉灵敏无比,很少有动静能躲过他的耳朵。
所以,每一次陆小凤来时,七童在第一时间就已认出了他。
但七童不说,任由陆小凤在那里搞怪。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对于陆小凤来说,他可以不信任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一个东西,却绝对不会不信七童的耳朵。
但即使他清楚,他也一样要在每次见到七童时搞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美名其曰他在装鬼帮七童练练胆子。
可他那哈气又是哪像是鬼呢?
每次听到陆小凤如此理直气壮的言论,七童都要笑他一番。
陆小凤一开始听了还不服气,非要问七童,他不像鬼那还能像什么?
七童回他,像狗。那哈气的声音和街上邻居家养的看门小狗在夏天被热得扑气时一模一样。
陆小凤不信。他说他可是高贵的凤凰,要像也是像鸟类,怎么可能像是狗?
而且还是那种丑了吧唧的哈巴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学了几声拉跨难听的狗叫。
那是他好生倔强,直到今日想起,七童都还是会忍不住发笑。
只是,可惜
七童笑完后又静了下来,手指轻轻摩挲着置于腿上的书页。
他在可惜,可惜太久没能听见那扰人还假惺惺的哈巴狗叫。
他淡淡地叹了口气。正想起身离开窗前去洗漱一番,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布谷、布谷。」
从楼下、正对他窗户的下方传来。
这不是陆小凤的声音,但,这是陆小凤和他之间的暗号。
众所周知,陆小凤很聪明,解决过很多棘手的江湖麻烦,也帮六扇门办过很多的奇案。
然而,这只聪明的小凤凰偶尔脑子也会突发地不好使那么几下。
就比如这个是个人就能听出来的暗号声。
七童和他说了好几次,他们这一片没有布谷鸟,就算有也不会发出如此虚假的叫声。
但陆小凤就是不听。每次来不想进屋,想喊七童下楼时,他依旧还是发出那虚假而劣质的布谷布谷。
七童让陆小凤直接叫他的名字。陆小凤却是拒绝,因为喊名字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他陆小凤深更半夜不睡觉,在找七童玩耍。
一点都没有神秘的气息。
七童并不是很能理解劣质的布谷声哪里神秘,但他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少年,尊敬陆小凤的想法。
于是他向陆小凤提议,不如学狗叫。反正陆小凤学得可像了,每一次汪汪都会引来一街的应和。
嗯,满街邻居家养的狗们发出的应和。
陆小凤还说不要。
因为他是个有尊严的小凤凰。禽类,在召唤自己的朋友时绝不会学犬叫,也不会学猫叫。
这,就是他陆小凤的倔强。
也正是这份倔强,造就了那独一无二、至今无人混淆的暗号。
因为全街的邻居们都知道他们的街上有一个时不时就在半夜学布谷叫扰民的傻子,却又从不会将那个傻子与聪明伶俐的陆小凤相关联。
这大概,就是陆小凤那反其道而行之的绝妙智慧吧。
七童不禁赞叹。
他扶着窗户,向外探出头去。
窗外的人见他出现,登时很是惊喜,低声呼道,“花满楼,是我。”
七童认得这个声音,是白天见过的那位上官飞燕。
此时的她好狼狈,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原本梳在脑后的大辫子也是凌乱不已。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些伤,露在衣外的胳膊上也沾着星点的血迹,看着好生可怜。
可即便是这样,她的脸上也带着笑,看到七童出现后满怀喜悦的笑。
但七童确实看不到她的惊喜,便是看到了也不会理解。
“上官姑娘。”他的声音是温和的,但音调却也像那姑娘一般放了轻。
“你不该来。”他说。
“啊?”上官飞燕的眼中闪烁着不解,“为什么?你不希望我来找你?”
七童摇了摇头。
他的小楼向来欢迎所有人,但却不是这位姑娘该来的地方。
她本该在牢里,为她曾经最初的偷盗之事接受惩罚。
便是她说了谎,其实没有做过小偷,是无罪的,此时的她也该在那牢中等待捕快对事实的调查。
七童能理解,这个姑娘是个没有太多律法知识的江湖人,身上有着很多江湖人身上常见的习惯。
比如,藐视官府。
又比如,崇尚自由。
当这种江湖人被抓入牢中时往往会选择自行逃跑,无论他们身上的罪名是真是假。
而这恰好就是最为错误的,因为他们一旦再次被抓住,面临的就是罪名翻倍的重判。即便原罪在最终调查后不成立,逃狱之人也会被判处少则几个月的□□。
所以,她不该逃狱。就是逃了,也不该来到这里。
这里有他的表哥,大禹如今的太子。他的表哥向来公正,就算是面对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也不会手软。
除非,这个戴罪之人拥有足以将功补过的功绩。
显然,上官飞燕不满足这一点。
“你不该逃狱。”他说,“这是重罪。”
上官飞燕闻言一顿,然后低下了自己的头。
“我知道。”她的笑容变得有些牵强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痛苦而无奈的事情。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也有些酸涩。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双手不自觉地纠缠着。
“我知道。”她重复道,“可我、我没办法。”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自控的哽咽。
很明显,她是被威胁了,但却不愿多说。她只是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问七童愿不愿意去见一个人。
七童问,“谁?”
她道,“陆小凤。”
七童跑了。
深更半夜,在一片漆黑之中,跟着那个名叫上官飞燕的姑娘跑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他不想打扰到他的表哥,也不想影响菠菜的忙碌。这些天菠菜一直很忙,总是熬到半夜才睡下。七童不想因为自己的出门让菠菜忙到更晚。
所以,他悄无声息地翻出窗,离开了家。
然而他却没有发现,在他的小楼之上,有一扇窗户正打开着,里面还有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是钧哥在看,他还在看。
站在菠菜房间的窗户旁,深深地看着他亲爱的表弟。
看着那楼下的姑娘和七童交谈,看着七童被那姑娘摸泪蒙骗,用陆小凤的名义骗得他离家出走。
钧哥负着手,望着远处表弟消失的路口。
他的神情还是那么的淡淡,他的脸还是那么的无情,但他的负手望着七童离去背影的样子却是那么深沉。
深沉得像是买了橘子望着儿离去的老父亲。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菠菜加班都加完了大半个账本,他才终于张开了自己那张高贵的尊口。
他无声地叹了口浊气,带着一些的无奈和不解,“七童他”
“为何,不走正门?”
奋笔疾书的菠菜闻言一顿,斜斜地给了钧哥一个眼神。
那眼神好是复杂,带着四分的谴责、三分的唾弃还有三分的无语凝视。
“这还用问?”他幽幽且不失阴阳地道,“还不是因为他有一个榜样表哥。”
“从不走正门,还喜欢戳破窗户的好表哥。”
“顾钧。”
钧哥、钧哥回想了一下自己光是在江南就戳破了菠菜百八十个窗户的惊天事迹,当即瞳孔一震。
原来,这坏人竟是他自己。
钧哥恍然大悟。
悟你个鬼啊!
菠菜看着窗户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来的一个小洞,一时火气心中起,拿起桌上的橘子,剥都不剥,直直塞进钧哥的嘴巴里。
吃你的涩橘,给我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