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翠微的一众学生跟着差役出了门。
穆二胖是几人之中最年轻的,第一次参加这种隆重的宴会,既觉得新奇也难免有些紧张。
但好在他们是一道去赴宴,而卫恕又最擅长交际,很多事儿便不需要他操心。
卫恕先带头给了来请人的差役喜钱,而后又跟着打听了一下其他细节。
那来请他们的差役一口气领了六份喜钱,正是高兴的时候,便道:“鹿鸣宴素来设在府衙,今遭因为人数众多,设在布政司衙门,老爷们跟随小的过去就是。”
说完,那差役见到宅子门口还停着马车,还建议他们可以驾车过去,他可以坐在车辕上负责领路。
梅若初就先客气地道谢,而后说不用这般,“左右时辰还早,我们几个也年轻力壮,走一阵也不碍什么,就是劳烦你了。”
那差役并不是图轻省才这般提议的,而是布政司衙门确实离这书院巷有一段距离。
他们这样的人,走几步路委实不算什么劳烦,只是想着他们文人体弱,才好心提了一嘴。
既然他们愿意走路,差役也没说什么,领着他们走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这几位举人老爷看着年纪不大,阅历不深,没想到办事儿倒是挺滴水不漏。
都是举人赴宴,他们若是乘车过去,无形中便显得高人一等。
尤其他们中的四人更是本届乡试的前四名,如此做派,便越发显得一朝得势,目中无人了。
比起这些,果然还是走路更适合他们。
果然呐,这能考上举人的人,脑袋就是比常人通透清醒。
差役在心理感叹着,对着他们的态度便越发热情殷切,一路把他们送到了布政司衙门。
到了这处,他们这些小差役便不能随意出入了,另有人领着一众新科举人进去入座。
翠微的众人过来的不早也不晚,宴厅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
因为官员还未至,所以这会儿大家都是随便找了地方坐,互相寒暄着。
翠微的众人也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先坐着,然后各自打量宴厅内的情况。
也就几息工夫,几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崔斐小声询问道:“这宴厅的人数……好像多了?”
历来鹿鸣宴都只宴请正榜举人,当然有时候上峰官员宽宥,也想鼓励一下副榜的准贡生,邀请他们一道入席。
但即便如此,这次乡试正副榜加起来,应也只有八十人左右。
眼下这宴厅里,却已经是将近百人了。
也难怪前头差役说今遭阵仗大,府衙摆不开,特地借了布政使司的地方。
穆二胖和梅若初他们都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也就在这时,王尚书领着一众官员过来了。
他们便也顾不上思考这个,随着厅内众人一道起身行礼。
王尚书身着朝服走在最前头,须发都已经白了,脸上沟壑丛生,但生的白白胖胖,面容慈祥,看着十分和气。
“诸生免礼。”王尚书笑着出声,中气十足。
他先在上首坐下,而后又笑道:“我与诸生初次相见,不也不熟稔,便先按着榜上次序点几人出来见见,你们可有异议?”
众人自然忙道不会。
王尚书笑着捋了捋胡须,便开始点名。
顺理成章的,梅若初、穆二胖、沈傲霜和卫奚就率先被点了名。
四人从角落里的座位起身,上前给王尚书见礼。
王尚书接着赞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不到你们四人如此年轻,便已有这般才学。说来放榜前,我看人拆掉糊名的时候也是颇为讶异,你们四人居然是出自同一府,之前互相可认识?”
他说话的时候看的是站在梅若初身边的穆二胖,显然几人之中他显得稚气未脱,年龄最小,也最无可能敢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假话。
别看他老人家一直在笑,但目光之锐利,堪称穆二胖生平仅见。
在这样的目光下,任何伪装和谎言都会被轻易拆穿。
但好在穆二胖根本没有准备弄虚作假,这也是昨日书院上下共同商量的结果——因为很多事情与其等着有心人去查证,而后大做文章,让舆论发酵,不如就在场合上大大方方地自己说了。
所以穆二胖作揖回话道:“回您的话,我们四人是认识的,因为我们不止出自同一府城,更是出自同一书院,后头一道进的府学,今遭结伴下场。而且本次乡试下场的也不止我们四人,书院里另还有两位同窗一并下场,也都榜上有名。”
这话一出,宴厅内陡然就是一静,而后立刻开始传出嗡嗡的议论声。
“什么书院一口气考出六个举人,其中四个还包揽了前四名?”
“未曾听过青州府有什么厉害的书院,而且即便是最负盛名的弘乐书院,也没有这般风光的时候吧!”
王尚书倒是并不算吃惊,显然他是早就查证过这些的,他笑着点点头,而后接着称得上和善的眼神在宴厅内逡巡了一圈,众人便立刻恢复了安静。
他接着询问:“师从何人?”
穆二胖报出了劳不语的名讳。
王尚书笑着摇头道:“你们这先生,我倒是还有几分印象,早年也是个狂生。没想到经年之后,他能收敛性情,教出你们这样的学生来。”
说着他又自顾自笑道,“我听闻前头有些人看放榜,看到你们籍贯靠得近,便已经猜测本场考试不公,此时更知道了你们出自同一书院,怕是想法更多了。”
说完,王尚书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上前,依旧笑着询问他们是也不是?
穆二胖他们便立刻认出这些人就是昨日在榜前,叫嚣不公最厉害的那几人。
原说这次鹿鸣宴人数好像不对劲,原是王尚书把他们那群人也请了过来。
这后头上来的几人,别看他们昨儿个在人前义愤填膺,捕风捉影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真对上了一厅的举人,对上了王尚书和一众内外帘官,却都是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身子打摆,无一人敢回王尚书的话。
王尚书也不追问他们,看向身边的一种官员道:“今日时辰还早,趁着开宴之前,咱们便让他们这些年轻后生展示一番可好?”
一众官员自然以王尚书马首是瞻,纷纷应好。
“往年都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出题,未免没得新意。今年就由你们自己来出题。”
王尚书说完,便有人拿来一个木箱和笔墨纸砚等东西。
笔墨纸砚分发到在场所有人,包括那一小群并未考上的秀才,众人即兴写题,不拘是文题还是诗题,随众人自己写,写好之后,自己晾干墨迹,对折起来,投于木箱之中。
最后王尚书点了那几个到了这会子还吓得不成的书生,让他们来负责抽题。
抽出来的题,他再随便从梅若初和穆二胖他们几人中指一个,让他们立刻成诗或者对答。
第一轮,王尚书还是按着名次指的,先指梅若初,再指穆二胖,最后是沈傲霜和卫奚。
后头就随性起来了,想指谁就指谁。
不过王尚书毕竟是看过他们卷子又在宴席前调查过了他们,所以这个‘随性’上,也很有分寸。像诗文题,他就不大会指给穆二胖,而是指给梅若初或者沈傲霜。
经义那些题则是指给穆二胖的多,而有些题目听着简单却暗含陷阱,需要答题之人心思缜密的,便指给卫奚。
一场问答,足足进行了一个时辰,木箱内的题目都消耗过半了,王尚书才喊了停。
到了这会儿,一宴厅的学子已经无人再敢质疑翠微众人的才学。
而穆二胖和梅若初他们虽然个个都口干舌燥,声音略带嘶哑,累的不轻,心里却也都感激着王尚书做了这样的安排,给了他们机会证明自己。
王尚书又是轻捋胡须,询问前头那几个未考中的秀才,“你们对本届乡试名次可还有异议?”
这些人忙道不敢,吓得厉害的更是腿脚发软,站都站不住了,又碍于是在人前,不好直接求饶。
“别害怕,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王尚书像寻常人家的长辈一般先跟他们玩笑了一句,又鼓励道:“你们遇上事儿勤于思考,敢于发声,其实也是好事儿。但也要掌握分寸,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想来你们也是明白的。这次的事便算是到此为止了,但是往后……”
几人忙道不敢,今天衙门来人把他们请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快吓死了,方才在见识到梅若初他们的真才实学后,更是知道前头的猜想错误至极,惊惶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当等考校完了,王尚书便要动手发落他们了。
没想到王尚书非但没有责难,而只是鼓励他们,为他们的往后担忧。
他们又是惭愧又是感激,连忙纷纷拱手认错,表示再不会有下次了。
王尚书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接着笑道:“一桩误会而已,说开了也就过去了。你们既来了,便也跟其他举子一样入座,同吃这宴席。至于你们的餐食费,不好走公中的账,由我自己贴补进去,算是请你们吃的。你们敞开肚皮吃喝,一定给我吃回本,知道吗?等过几年下一届乡试,希望你们是以举人的身份来赴宴的。”
这话由老寿星似的王尚书嘴里说出来,格外的和蔼可亲,又满含鼓励和希冀。
几人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宴厅内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翠微的众人在旁见了,纷纷忍不住在心理感叹道,夫子说的不错,王尚书确实手段了得,恩威并施之下,不止澄清了谣言,更是让这些编造谣言的书生对他心悦诚服,铭感五内。
想来将来若再有人说闲话,这些前头捕风捉影之人,反而会在辟谣第一线冲锋陷阵。
但这手段亦是光明磊落,让穆二胖他们也不由心生感激和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