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篮球馆里只一个孤单的身影,四下里杳无人声,只有篮球一下下地拍打在地面上,发出快速而有节奏的声响。
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入篮筐。卓逸然盯着它坠地的轨迹,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被弹出篮筐的那一球。
动机院队长的那一下拨动固然扰乱心神,但如果卓逸然的手臂肌肉仍旧和平时一样有力,那一球顶多不是那么精准,不至于直接丢掉。
脑海里不断地闪过前几次篮球赛时的情形,发-情期瞒着所有人上场,打了三针抑制剂却依然时不时地腿软,之后还被对手抓住这个把柄来大做文章。
那样的无力感,他以为这辈子只要经历过一次就够了,没想到那似乎只是个开始。
像是自暴自弃一般,手里的球再一次砸在了篮筐上,这一回卓逸然没有再去将它拾起,而是径直走向一旁,原地坐在了场地边沿。
所有的情绪都积攒到了这一刻,浑身都仿佛在一瞬间脱了力。发-情期时的无力感尚且能够靠意念来抗衡,但这种崩塌一般的失落,才是真正无法抗拒的绝望。
突然分化时的错愕,初次发-情时的痛苦,被蓄意骚扰时的难堪,被欺侮、谩骂时的愤恨……
毫无征兆的突发事件,带来应接不暇的消极情绪,卓逸然一次次地咬牙撑住,然后将它们自我消化,全当做命运的馈赠。
然而这一场球赛,或者说最后那个不经意间丢掉的一球,就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击垮了他一直在努力加固的心理防线。
他变成了一个omega,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发-情期带来的巨大影响,它如同一座不定时的火山,总是在他所有最关键的时刻肆无忌惮地爆发,然后将他最为重要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屈辱又无力,想抵抗却不能。
鼻尖一阵发酸,不知不觉间,眼前竟蓄起了一层水雾。
卓逸然不是什么心理脆弱的人,人生中难受到哭鼻子的时刻屈指可数,以往他总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从来都会使劲把眼泪憋回去,但此时此刻,他忽然不想忍了。
反正他现在是一个omega,一个柔弱无力、随时随地发-情、离不开alpha保护的omega。
篮球馆门口忽然传来开门声,卓逸然下意识地抬头,结果就与来人四目相对。
他愣了一瞬,然后迅速地把头偏了过去。
这样的时候居然还被他撞见,太他妈丢人了,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陆琛的脚步也轻轻顿了一下。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卓逸然。
在陆琛的印象里,他永远乐观自信,飞扬跳脱,像夏日里火热的朝阳,浑身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他那么耀眼,无论走到哪里都在不停吸引着周围的目光,陆琛也不能幸免。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会儿正独自坐在篮球馆的角落里,背过身去抹眼泪。
一米八几的大男孩,缩在一起却变成了那么小的一团,像个因为没考好而偷偷哭鼻子的小朋友。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陆琛的心口先是一阵钝痛,紧接着又变作前所未有的柔软。
陆琛朝他走过去,然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揉了一下他的脑袋。
卓逸然怔了一下,随即感到更加丢人了,十分不满地嚷嚷道:“你干嘛?把我当小孩子啊?”
“小孩子才会因为缺钙而腿抽筋。”陆琛在他身旁坐下,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
卓逸然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盒旺仔牛奶。
他撇了撇嘴,脸上的表情很不情愿,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接过,把吸管扎进去,立马送进了嘴里。
陆琛侧目看他:“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安慰洛洛的?”
卓逸然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个,他当然记得洛洛是当初一起带家教的那位小朋友,可具体说过什么,他自己也忘了。
“你说,你是个beta,身在一群alpha里,”没想到陆琛记得比他还要清楚,“可是你从来没有灰心。”
“现在呢,”陆琛转过头看他,“换成omega就不一样了么?”
“我……”卓逸然愣了愣,“这不是一码事。”
“你是个beta的时候,跟alpha一起打球,却是队里的得分王,”陆琛自顾自地接着说,“现在变成了omega,这点也没有改变。”
听到这里,卓逸然没忍住,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我现在连最拿手的投篮都投不准。”
“没有人可以真的做到百发百中,即使是以前的你也是一样,”陆琛说,“只是你从前会记住自己进过的球,现在却只盯着自己进不了的球。”
卓逸然蓦地抬眸看向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陆琛的眼神平视着面前的篮球场地:“我们第一次一起打球是什么时候?”
“刚开学的时候?”卓逸然回忆道,“那场3v3。”
“那时候你过我用了三次。”陆琛说。
卓逸然把喝光了的旺仔牛奶放在一旁,悻悻道:“还不是你让我的。”
陆琛站起身,将篮球从地上一把捞了起来,在地上拍了几下,回头看向他:“现在不会了。”
卓逸然怔了一下,虽然不明白陆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还是不甘示弱地活动了几下肩臂,走到场中央,一把接过陆琛冲他抛过来的球。
他跟陆琛之间有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默契,他们总是能够一眼看穿对方所有的策略,互相配合掩过所有人的耳目,正是这种神奇的心有灵犀,让他们成为赛场上的最佳拍档。
但这样的人,若是站在对立的阵营,对彼此而言都是最棘手的存在。
果然,卓逸然开始运球后,陆琛便牢牢地锁住他几乎每一个可能的移动方向,所有的假动作都没法晃过他的眼睛,两人的动作仿佛镜像一般,时间差甚至连一秒钟都达不到。
身为alpha,陆琛的力量和体格自不必说,他的总体水平在卓逸然之上,如果非要硬碰硬,卓逸然必然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反应速度是他唯一的优势,可陆琛偏偏在这方面也能同他保持一致。
他要如何通过陆琛?比他还快吗?
……这个可以用最后三秒钟的时间力挽狂澜的人?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卓逸然咬了咬牙,在几次突然变向过后,他起跳投篮,陆琛果然迅速地阻挡住他前方的可能路径。
卓逸然在空中再次变向,以往这种时候,几乎没有人可以跟上他的速度。
但是“砰”的一声,陆琛伸出早就严阵以待的左手,拍落了他手中的球。
卓逸然悻悻地扬了扬眉梢,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陆琛已经把球运了回来,根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就径直抛给他:“再来。”
卓逸然接过球,再次进入进攻状态。
他将底盘放得很低,几乎是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不远处的人。
英挺的五官,利刃般锐气的眼神,赛场上的陆琛像神话一般无法企及,却偏偏吸引着卓逸然这样不服输的挑战者。
这一路走来,他打过这么多场球赛,其他人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对手,只有陆琛,他强大且唯一。
卓逸然微微眯着眼睛,骤然带球加速,以超乎预料的速度飞奔向三分线,陆琛紧随其后,连步伐都与他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在快要到达三分线时,卓逸然出其不意地倏然急停,这是甩掉对手的极好手段,对方通常会遵循惯性,保持原有的运动轨迹,于是被他四两拨千斤地轻松甩开。
然而陆琛不是别人,他倏地一个回身,在卓逸然出手运球的瞬间,将球从下方截走。
卓逸然对此并不惊讶,他只是俯下身子,双手撑在大腿上,默默地喘着气。
“累了?”陆琛问。
“我过不了你。”卓逸然一向有自知之明。
“别把你的对手当成我,”陆琛说,“当成你自己。”
卓逸然愣了一下,站直了身子,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陆琛对他的水平和打法都极为熟悉,说陆琛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还真是毫不夸张。
也正因如此,只要是他已经用惯的技巧,就不可能逃得过陆琛的眼睛。
所以陆琛的意思难道是……
让卓逸然用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方法去挑战他?
听起来简直比前者还要荒谬。
“快点,”陆琛将球抛向他,“大男人。”
这是卓逸然惯用的调侃式自称,陆琛很少这样说,卓逸然还记得对方上一次这样喊他的时候,是他的脚腕受伤了,陆琛抱着他去医院。
那时候他们还是单纯的契约情侣,他也还是个无忧无虑的beta。
卓逸然轻轻摇了摇头,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心无旁骛地接过篮球。
这一次,他再次采取迂回进攻的方式,陆琛便也跟着他放慢速度,球始终流转在手里,却从未真正发起进攻。
把对手当成他自己……
一个体格相对瘦削、擅长远投的灵巧型选手,最不可能采取的进攻方式是什么?
卓逸然倏地加速,来到三分线附近,作势要跳投。
陆琛当然看穿了他的假动作,伸手拦截的同时,阻断了他靠外侧的传球路径。
卓逸然却在空中将球收了回来,再次俯冲,竟是笔直地冲着篮板而去。
陆琛果然还是料到了他会上篮,在他二次起跳的同时,伸长手臂,拦截他手中的球。
就在陆琛的手指即将碰到篮球的一瞬间,卓逸然猛地将球抛向另一只手,在空中扭转整个上身,躲开了陆琛的阻击。
拉杆上篮需要极强的腰腹力量和弹跳高度,几乎只有陆琛这样全能型的alpha才能做到。
别说是omega了,对于beta而言,这样高难度的动作都几乎没有人敢挑战。
可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输给陆琛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卓逸然不想输给自己的畏惧。
他很少动用如此大的力度起跳,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紧,他感觉到自己腰腹部的肌肉在猛烈地拉伸。
这样前所未有的高强度扭曲使得他的下半身几乎失去平衡,但他的手臂还是在脱力之前,将球托举向篮筐。
陆琛的反应依然敏捷,他猛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拨动篮球,虽然只来得及触碰到它的底部,却足以让它原有的运动方向产生细微的偏差。
篮球砸在内侧的篮筐上,被弹向篮板,然后再一次落向篮筐的外侧。
它朝里轻轻地弹跳,那一下仿佛也在拨动着卓逸然的心弦。
短短几秒的时间内,篮球完成了无数次前后的跳跃,恍然间,它的影子和半决赛上的最后一球重合在一起。
卓逸然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这小小的一枚球上,负载了他全部的希望。
球在篮筐边缘震颤,下一秒,它轻巧地落了进去。
三个球,他用自己从未尝试过的方法,成功通过了陆琛。
这个在赛场上几乎无往不胜的神。
卓逸然倏然松了口气,身体也彻底失去了控制,向后跌坐下去。
然后被稳稳地一把接住,紧接着,整个肩臂都被揽进对方温柔的怀抱里。
“每次打球都这么不要命。”陆琛的语气是嗔怪的,卓逸然却自作多情地听出了欣慰的意思。
“因为我知道你在。”卓逸然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轻轻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