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标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他揉揉小肚子, 迷迷糊糊洗漱完,呼噜呼噜喝掉肉粥, 又啃了一个煮鸡蛋,终于清醒过来。
“我爹呢?”陈标记起昨晚他爹发疯,大半夜把他叫起来的事,就一肚子气。
李贞递给陈标一个水果:“他一大早就去张罗屯田的事了。”
朱元璋现在还未达成从割据军阀势力,向割据政权势力的转变。他占领的地盘上的经济模式是军民合一的屯田,民兵自给自足, 没有涉及到普通老百姓的田赋税收。
不过商税这一块,朱元璋在陈标的帮助下,已经开始制定较为合理的政策。现在朱元璋的钱袋子,除了陈家做生意,就全靠商人们交税。
屯田的政策和细节,陈标有帮忙。
朱元璋自己制定的屯田太粗糙, 对民兵压迫过重, 不能很好的解放民兵的生产力。
不过所有政策制定, 陈标都只动嘴皮子,跑上跑下实践和完善政策的人是“陈国瑞”。
陈标每日晚上睡足五个时辰, 中午还要午睡半个时辰。他爹天天叫他小懒猪,但也纵着他犯懒。
听到爹去忙了,陈标可不会去自找麻烦。
他吃饱喝足发了会儿呆, 最后叹了口气,去书房写“大明特色井田制(初版)”。
不是陈标变成了工作狂, 实在是他太无聊了。
这个时代的娱乐太匮乏。陈标做了许多小孩子玩的玩具, 陈樉能玩一整天, 但对陈标自己来说就是折磨。
陈标每日的娱乐, 就只有看书和发呆, 闲得越来越圆。
朱元璋让陈标参与麻烦事务之后,陈标才打起精神,不每日昏昏欲睡。
说个不怎么道德的话,对陈标而言,处理这些麻烦事就是“玩游戏”。
他只负责指手画脚,实施的人是朱元璋,承担责任的人也是朱元璋,这和玩电子游戏有什么区别?
当看着陈家的资产越来越多,朱元璋的领地也越来越繁荣的时候,陈标就有一种打策略游戏看到成果的快感。
可惜朱元璋的领地不是他的领地,让他在帮朱元璋干活的时候,心中略微有些酸涩。
陈标写一刻钟,起来坐一会儿广播体操。
说减肥,他是认真的。
做广播体操的时候,陈标就嘴里嘀嘀咕咕说陈国瑞的坏话。
如果不是陈国瑞太憨厚老实善良,对朱元璋太过忠诚,徐达和汤和都喊我爹当老大,我爹在背后给朱元璋一刀,黄袍加身不是妥妥的?
等等,徐达和汤和都喊我爹当老大,那朱元璋是什么?
陈标大眼睛一眯,感觉有些不对劲。
“姑父,似乎我住的那条街的淮西将领都喊我爹当老大,是因为我爹年纪最大吗?”在李贞帮陈标擦汗的时候,陈标仰头问道。
李贞失笑:“当然不是。他们叫国瑞老大,是因为国瑞给他们发粮饷啊。”
陈标疑惑:“啊?发粮饷的不是朱大帅吗?”
李贞道:“话是这么说,国瑞就是朱大帅的钱袋子。朱大帅的军队能不能吃上粮,全靠国瑞和你张罗。这淮西将领中,朱大帅是大帅,你爹可不就是老大?就算朱大帅私下也会开玩笑似的叫你爹老大。”
陈标心头一梗:“我爹不会应了吧?”
李贞替陈标换掉背上垫着的布巾:“大帅一叫你爹老大,你爹就开始满地打滚,说已经一粒谷子掰成两瓣花,让大帅悠着点。”
小孩子很容易出汗。若是如沈家那等人家,小孩子汗湿了衣服就会立刻更换,每日需换好几套衣服。若是绸纱做的衣服,不好水洗,换完衣服就丢掉。其做派,皇宫里也不过如此了。
陈家也是豪富之家,但陈标拒绝穿那种只能穿一次的衣服,并且平时在背后垫着棉布,汗湿了只换棉布。
李贞过惯了苦日子,生活十分节俭。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一直没想过阻止陈标过奢华一点的生活。
没想到,陈标小小年纪就懂得节俭,倒是让李贞有些心疼了。
以陈标为陈家赚取的钱财数量,哪需要他一个小孩过分节俭?
但陈标坚持如此,李贞只能把换布巾的次数变得勤了一些,让陈标更舒服。
换完布巾,又用温热的帕子给陈标擦了一遍脸、手、胳膊后,李贞继续道:“标儿,你要对国瑞多一些信心。他只在你面前很憨厚,在外面很精明。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受朱大帅信任?”
陈标被李贞说服了:“好吧,或许是我多想了。或许朱大帅不会这么小气。”
陈标活动好身体,继续提笔写大明特色的井田制提纲。
像个泥人一样的朱元璋回到了暂时的家。
在他身后,同样像个泥人的徐达走得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撞树上。
朱元璋抱怨:“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精神恍惚?挖地的时候,锄头都飞出去了,差点砸到我。”
徐达努力睁大着眼睛:“老大,我为什么精神恍惚,你不是最明白吗?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今天精力还能这么充沛?”
昨晚上朱元璋拉着他在院子里唠叨了半晌,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被朱元璋拉去干活,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徐达真的不明白,大家不都会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人吗?
朱元璋道:“你就是平时睡多了,才越来越懒。”
徐达道:“……我昨晚还没睡到两个时辰!”
朱元璋道:“你都睡了两个时辰!还不够吗?!”
徐达:“……不够,就是不够,我要回去睡觉,老大你随意。”
说完徐达就想跑。
朱元璋拽住徐达的衣袖:“跑什么跑?懒死你算了。先跟我去见标儿。我和标儿说了你的真实身份。”
徐达勉强打起了精神:“啊?为什么?不对,标儿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这个新名字取得这么不上心,他那么聪明,不该早就知道了吗?”
汤和就罢了,徐大和徐达名字差很多吗?
朱元璋不顾一手的泥,挠了挠头,挠得脑袋更脏:“他信任我们,我们不说,他就不会怀疑。唉,我怎么开始愧疚了?”
徐达道:“愧疚才是应该的。你看标儿天天担心朱大帅砍陈国瑞,都愁瘦了。”
朱元璋道:“放心,现在他已经不是很愁了。我和标儿说,朱大帅要砍功高盖主的人,也是先砍你,等你被砍了,咱们再跑也来得及。”
徐达白了朱元璋一眼:“陈老大,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啊。”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我怎么摊上这么个老大??
我年少的时候就不该去偷那只鸡!不偷那只鸡就不会被地主追,就不会被朱重八救,就不会认朱重八当老大!
但是偷来的鸡味道真香。现在想吃鸡就能吃到,反而没有记忆中那种香味了。
徐达砸吧了一下嘴,道:“老大,既然你让我替你背锅,今天能不能让标儿给我烤鸡吃?上次那个叫花鸡真好吃,可惜鸡腿全被老大你抢了。”
朱元璋骂道:“我儿子给我做的鸡,你还想吃鸡腿?你前两日不才吃了烤鸡吗?还吃?不腻?”
徐达无语:“老大,陈老大,国瑞老大,你说话摸摸良心,我那只烤鸡吃到了嘴里吗?”
朱元璋突然想起来,徐达那只烤鸡还没吃到嘴里就被他抢了,尴尬道:“好吧,我问问标儿。”
徐达这才满意道:“老大,你要让我用徐达的身份做什么?”
朱元璋道:“标儿说要搞个新的屯田。你和标儿说,朱大帅把扬州城的事全权交给你,你去推行。唉,确实不能老让陈国瑞出面,否则陈国瑞确实功高盖主,标儿又该愁了。”
徐达没好气道:“啊是是是,陈国瑞不能功高盖主,徐达可以,到时候朱大帅要砍就砍我。”
朱元璋大咧咧道:“放心,等你被砍了,我一定在老家为你立个衣冠冢,领着标儿给你摔盆子。”
徐达都气乐了:“还衣冠冢?我他妈的连尸体都没有吗?死无全尸还有个尸体呢!”
朱元璋和徐达满口胡话,听得身后毫无存在感的陈英嘴角直抽搐。
什么死不死砍不砍全尸不全尸,义父和徐元帅,你们俩真的不认为不吉利吗?
见两人快要直接冲进书房找陈标了,陈英才开口:“义父,徐将军,我们是不是该先把身上的泥洗干净再去见标儿?”
朱元璋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没必要。我还想糊标儿一身泥,然后带着标儿一起去洗澡呢。”
徐达:“……文英!”
陈英:“在!”
徐达:“动手!”
徐达和陈英一左一右架住朱元璋,把朱元璋往水井边拖。
朱元璋大骂:“你们干什么!造反吗!”
徐达:“啊对对对,造反。”
陈英:“义父,不要欺负标儿。”
躲在树上偷吃李保儿存着的肉脯的陈文正从树上跳了下来:“你们干什么呢!放开义父!”
徐达:“他要糊标儿一身泥。”
陈英:“帮把手,赶紧把义父拖去洗澡!”
陈文正大笑:“这不是很好玩吗?义父,我来帮你……啊!保儿,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李保儿狰狞道:“你说呢?总算抓到你了!还我的肉脯!”
陈文正双手抱紧装着肉脯的坛子,拔腿就跑:“义父!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挣脱!我先走一步!”
李保儿:“义父,你赶紧去洗澡……朱文正!你给我站住!”
朱元璋被徐达和陈英拽得两脚在地上拖出了两条杠:“朱文正!你义父在你心中还不如一坛子肉脯吗!你这个不孝子!还有保儿,一坛肉脯,你怎么如此小气!”
陈文正和李保儿闷头跑得没影,根本不回答朱元璋。
书房中,陈标疑惑地停笔:“姑父,你听到什么凄厉的嚎叫声吗?”
李贞帮陈标把新写好的纸张平摊晾着,淡定道:“可能后院的倔驴又打架了吧。”
陈标皱眉:“驴叫?不太像啊。”
李贞道:“驴一般不这么叫,倔驴撒欢打架才会这么叫。”
是吗?是这样吗?陈标挠头,不小心毛笔在脸上划了一道,变成了小花猫。
李贞忍着笑帮陈标擦干净脸,心里直道可惜。
若他会画画,定将这一幕给标儿画下来。
陈标将“大明特色井田制(初版)”粗略内容写完,只待后续根据实际情况增添细节时,朱元璋、徐达、陈英三人终于洗完澡换好衣服过来。
陈标正在书房蹦蹦跳跳舒展筋骨,见到三人来,眼睛一亮,像个小炮弹一样弹了过去。
朱元璋露出大大的笑脸,半蹲着身体,展开手臂。
陈标从朱元璋的手臂下钻了过去:“英哥!我好想你!”
陈英抱起陈标,蹭了蹭陈标软嘟嘟的脸蛋:“英哥也好想标儿。”
朱元璋僵硬。
徐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算是困得要死,也要笑得超大声!
朱元璋站直身体,先给了徐达一拳头,然后转身幽怨道:“标儿啊,爹在这里呢。”
陈标呲牙:“我才不要昨晚上把熟睡的我从床上晃醒的爹。”
徐达揉着被朱元璋捶打的地方,道:“老大啊,你半夜把我叫醒就罢了,你怎么还去打扰标儿?标儿这么小,睡不够长不高变成小矮子,到时候哭得还不是你?”
朱元璋梗着脖子道:“你闭嘴!哎呀,标儿啊,爹不是知错了吗?来,让爹抱抱。”
陈英看向陈标,在陈标点头后,才把陈标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瞪了陈英一眼,然后自己先笑出声:“你啊,有了标儿,就不听我话了。”
陈英还没说话,陈标就牛气哄哄道:“那是自然!如果我和爹你的意见相左,显然我绝对正确!”
徐达:“标儿说得对!”
李贞:“话是这样没错。”
陈英:“义母说,凡事都听标儿的。”
“得得得,你们还联合起来是吧?”朱元璋擦了擦儿子刚和陈英蹭蹭的地方,然后狠狠揉了两下儿子的脑袋,“包这么快就小了?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皮实!”
陈标拽着朱元璋披散的头发:“爹,你昨晚上不仅把我叫醒,还把徐叔叔也叫醒,你究竟什么时候睡的?”
李贞微笑:“不止。等国瑞回来后,还继续看书看到天明呢。他熄灯小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起床去城外屯田干活了。”
陈标使劲拽着朱元璋的头发:“爹!”
朱元璋:“……在呢在呢!”
陈标无奈:“就算你精神不困,身体也受不了。等会儿睡个回笼觉,我陪你睡。”
朱元璋垂下头:“唉,好。”
有儿子在一旁一起睡觉,朱元璋就很容易困。这个回笼觉,就算他想睡一半爬起来继续干活,也是没法子呢。
徐达打着哈欠:“我也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你爹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晚上不睡都成。唉,你徐叔叔我啊,今天差点把锄头丢出去。”
朱元璋冷哼:“然后差点砸到我。”
陈标道:“那不是你活该吗?这是报应!谁让你大晚上的扰人清梦!”
朱元璋:“……”
徐达高兴极了。看,总算还是有人管得住你!
“标儿,我听老大说,你有新的屯田方案。”看到朱元璋吃瘪后,徐达终于打起了点精神。
陈标双手使劲推着朱元璋也想来蹭蹭的脸,转头道:“不是屯田,是分田。朱大帅占了这么多地盘,也该想想怎么建立一个稳固的政权了。分田是第一步。徐叔叔,你很困就去睡,不急,现在扬州还没那么多流民……爹!你满脸胡子拉渣,不准蹭我的脸!扎得疼死了!”
陈英眼巴巴地看着陈标被朱元璋按着欺负,最后还是遭受胡子扎脸之苦,很是手足无措。
如果义母在这里就好了,我就敢直接上手抢。陈英看着猖狂大笑的朱元璋,和捂着脸气鼓鼓的陈标,心里难受极了。
直到朱元璋把陈标塞回陈英怀里,自己去看陈标写的分田政策,陈英才松了一口气。
徐达很想看看陈标写了什么,但他确实困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最终徐达还是直接在隔壁找了张床呼呼大睡,连回自己住处都等不及了。
陈标从自家英哥怀里探出脑袋,对朱元璋张牙舞爪念念叨叨。
看看你,看看你!造的什么孽!
陈英连忙把陈标往怀里按,怕陈标惹恼朱元璋,朱元璋又用他的胡子脸,惩罚陈标可怜的小嫩脸。
还好朱元璋已经被陈标所写的“大明特色井田制”吸引,没有在意陈标的啰嗦。
朱元璋先粗略地看完一遍,问道:“大明是何故?是比小明王更大的意思吗?”
陈标道:“什么小明王?我们的明和他们没关系!日月为明,咱们朱大帅澄清乾坤阴霾,让日月光辉重回大地,和小明王什么关系?他们要重回大宋,难道朱大帅也想重回大宋?宋朝就那么点大的地!回什么回!”
陈标顿了顿,道:“韩宋那群家伙不仅要重回大宋,还自称宋徽宗后人,赶着背靖康之耻的锅。就算要自称宋朝皇室后人,宋太|祖不好吗?真厉害。”
朱元璋:“……”
今年朱元璋攻克了婺州、扬州等地,浙东之地大多落入他的手中。他原本准备今年稍稍高调一点,喊一喊口号,召集更多的英雄豪杰加入他。
口号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或者“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
听听,你听听,多霸气!
被儿子这么一说,朱元璋噎住了,冒出了一背的冷汗。
还好还好,那些个腐儒卷着包袱愤怒离开后,因为没人帮他润笔,朱元璋就将喊口号的事暂时搁置。
要是这口号喊出来了,标儿对朱元璋的印象岂不是更差了?
朱元璋深呼吸了一下,沉着冷静道:“确实如此。大明和韩宋没关系……”
咦,等等,我还没定国号呢,标儿就说我的国号是“大明”了?果然我老朱注定要当皇帝!
朱元璋刚高兴了一瞬,突然想起几百年后大明还是要完蛋,标儿所说的“天降猛人”会踩在腐朽的大明尸骨上真正重开日月天地。他瞬间就高兴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当个开国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历史中开国皇帝那么多,我也就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我不是开天辟地的那一个!
不行,标儿之前说的什么来着?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我得更努力一些。
“这井田制,看上去的确不错。”朱元璋道,“但什么叫井田,又为什么是大明特色?”
陈标无语:“爹,你就直说你完全没看懂,我不会嘲笑你。”
朱元璋:“……”
朱元璋:“把标儿给我!”
陈英抱着陈标后退,随时准备跑路。
陈标道:“给他就给他,我就不信他还能拿我怎么着!哼,爹,你再用胡子扎我,我就不给你解释,你自己琢磨去!”
朱元璋拎着陈标道:“你真是越来越嚣张了,不孝子!”
陈标做鬼脸:“就不孝,就不孝,有本事丢了我这个不孝子啊!”
朱元璋骂道:“文英!你还杵在这干什么?!没事干吗?快滚!”
陈英:“……是。”看来标儿是没事了。义父就算生气,也只会迁怒别人,不会骂标儿。
待陈英离开书房时,李贞正在外面庭院喂鸡。
就算扬州这里是临时住处,李贞也会利用好所有的空地,该种菜种菜,该养鸡养鸡。之后搬走时,这些东西能带走的就带走,不能带走的让后来的人伺候,也不会浪费。
见陈英出来,李贞笑道:“被骂了吧?他们父子俩说正事的时候,别人别凑上去。国瑞那个臭德行,每次被标儿吼了,都会从其他人身上找回来。”
陈英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但就是想多看看标儿。我马上要去其他将军麾下效力了。”
陈英此次表现很好,朱元璋不会让陈英留在扬州屯田,想让陈英经历更多的战事,立下更多的功劳。
朱元璋的看重,陈英会全力相报。就是一想到又有许久见不到标儿,陈英心里难免失落。
李贞很理解陈英的心情。标儿太招人疼,和标儿相处久了,只要离开五日以上,定会想得慌。
和标儿一同生活了几年,李贞连儿子都不常想了,好像标儿成了他的宝贝小儿子,前面的大儿子李保儿就是收谷子的时候从地里捡来的。偶尔一见还好,见久了他还会烦。
“你离开后,标儿也每日想你。他一想你,就去找匠人折腾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李贞道,“等你下次和他见面,一定会有惊喜。”
陈英展颜笑道:“嗯,我一定带着功劳回来!”
李贞板着脸道:“是要安全的回来。你有没有功劳无所谓,别缺胳膊少腿,标儿会哭。”
陈英立刻严肃道:“我会尽力安全回来。”
李贞把手中谷皮塞给陈英:“这才对。我去吩咐厨房生火,你帮我喂鸡。等会儿标儿做完事,出来就能看见你。”
陈英接过装着谷皮的碗,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一边喂鸡,一边发呆等人。
书房中,陈标坐在朱元璋怀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孟子所说的井田制,和他胡扯的井田制给朱元璋讲明白了。
商周的井田制,全天下田地都归周天子所有,不可买卖,由周天子赐予诸侯,诸侯遣黎民耕种。黎民实质上就是诸侯的奴隶。
后来生产力发展,诸侯在井田之外开私田,黎民也偷偷自己开荒。私田不用交税,井田就荒废了。之后各国变法,废除井田,按亩收税,就逐渐进入了封建社会。
封建社会的土地私有制,难以避免土地兼并的结果。王朝开始时会实行均田制,到了土地兼并严重,大部分百姓无立足之地时就会推翻旧的王朝,建立新的王朝,循环往复。
以儒家为代表的有识之士,就希望恢复井田制,让天下田亩归朝廷分配,这样就可以抑制土地兼并,让贫者有基本的口粮可吃。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大锅饭不可取,懂的都懂。
后世儒家大贤们的经济理念,都是从井田制上着手,比如还是按照田亩收税,只是田亩归公。这一点,就已经很接近后世的土地承包制度了。
陈标这一世才认真研读史书。研读之后他不由叹气,华夏这连绵不绝的上下五千年,真是太过厉害。
即便是现代的一些问题,翻翻史书,也能在先人们曾经实施过的政策中修修补补,拿到当前来用。
“天下田地归朝廷所有,而不是皇帝所有。如唐开国时一样,行均田制,男女成丁后皆可授田。但田地只是承包给百姓,以三十年为限。三十年后,朝廷再次进行田亩分配,活着的百姓延长三十年,已经去世的收回田地,再行分配。”
“在土地承包期限内,百姓可以把剩余的承包期限暂时转让给其他人。这转让就相当于土地买卖……”
国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
要发展生产力,首先就是从吃饱肚子开始。只有吃饱了肚子,百姓才有闲暇去学习其他东西,推动生产关系向前发展。
管仲曾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也是同样意思。
朱元璋把下巴搁在陈标的头顶,外面还在下雨,湿润的风有些凉爽,抱着暖呼呼的儿子温度刚好。
陈标说百姓们都有自己的田,就能吃饱肚子。
陈标说不禁止田地买卖,百姓们如果有钱了,可以暂时将土地转让,凑集资本去当商人、去读书、去做其他事,不会被土地绑住。
陈标说当有了更厉害的耕地工具,一个人能耕种更多的地,土地兼并也能增进粮食产量,但这土地兼并必须控制在国家手中,所以以三十年为期。即使在这三十年之内有非法的土地兼并行为,三十年一清查,也不会沉疴难愈。
朱元璋问道:“这样,就可以保证百姓们永远有最基本的活路了吗?”
陈标却失笑:“不可能。爹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政策,如果没有人来执行,都没用。”
陈标指着自己写的东西:“比如这三十年重新清算一次土地和人丁,如果有贪官污吏和地方豪强勾结,将土地挂在已死的人身上,其实地全是豪强的,就没法抑制土地兼并;再比如某一代帝王干脆直接把这政策给废了……”
朱元璋打断道:“朱大帅可以下令,祖宗法令,后代不可更改!”
陈标道:“如果朱大帅真的下了这道命令,那这大明是真的会很快腐朽啰。爹啊,那天书前半部分的哲学,你还是得认真看看。所有事物都在不断发展中。一切行动都得以当前实际出发……”
朱元璋使劲挼陈标的脑袋,陈标就知道自家爹听晕了。
陈标拿自己解释:“正常的家庭不可能老爹听五岁儿子在这里瞎叨叨,老爹不知道我是神仙童子的时候也不会听我瞎叨叨,但老爹现在抱着我听我瞎叨叨。这就是一切行动从当前实际出发。”
朱元璋有点想笑:“明白了。”
标儿教人永远都是这么通俗易懂,且特别有趣。
陈标道:“所以朱大帅定下这条规矩后,后世在需要改进的时候就可能碍于祖训改不了。而且老爹你读的史书还是少了。史书中有过‘祖训不可改’的先例,结果就变成臣子和皇帝博弈。凡是有利于大臣的祖训就不可改,凡是不利于大臣的祖训就必须变通……爹啊,还是那句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朱元璋黯然了许久,抱着儿子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也就是说,皇帝英明的时候,这个新的井田制可以让百姓过得很好。但只要换了一个坏皇帝,或者一个没用的皇帝,再好的政策也没用。”
陈标点头。
父子二人沉默了许久,陈标伸长脖子,用头顶蹭了蹭朱元璋的下巴:“朱大帅虽然对功臣不好,但对百姓不算差。若他能接受这个井田制,至少在朱大帅治理天下期间,百姓能好好喘口气。这时候,咱们就能让大帅做下一步开民智的事了。”
朱元璋道:“百姓都能吃饱肚子,就能安心读书识字,是吗?”
陈标:“嗯。只有知识不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才有可能从内部冲垮腐朽的制度。否则,就只能等外力来摧毁一切,从灰烬中涅槃,绝境中重生。”
朱元璋问道:“标儿,你说的外力是指蒙元吗?”
陈标摇头:“爹,你都出海了,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吗?我们以为我们是世界的中心,欧洲人也这么认为。我们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们铆足了劲往前跑。你说落后的我们,会不会挨打?我们现在比他们先进,是因为我们跑得更快,而不是我们天生比他们高人一等。”
朱元璋不满:“不,我们肯定天生比他们高等!”
陈标为自家爹的自大咋舌:“呃,你高兴就好。总之,先把这个魔改版的井田制给朱元帅看看。其他地方有豪商富户占着田地,不好执行。扬州人都跑光了,趁着那些跑路的豪强还没拿着元朝的地契回来要地,赶紧把地分了。晚了就麻烦了。”
朱元璋抬了抬眼皮。
麻烦?什么麻烦?他们还能拿元朝的地契,让我大明朝的朱元璋朱皇帝给地?
大明要几百年后才会被推翻,我才刚建国呢!
呃不对,我还没建国。
朱元璋亲了陈标一口:“标儿,你这个井田制真厉害,我现在就去找你徐叔叔商量!”
陈标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印:“别去!徐叔叔刚睡着,你别把他叫起来!你也赶紧午睡!说好的,我陪你睡!”
朱元璋恳求道:“标儿,你也说分田这事非常急,我哪睡得着?睡觉不差这一会儿。”
陈标从朱元璋腿上跳下来,拉着朱元璋的袖子往外走:“分田才不差这一会儿,睡觉很差这一会儿!而且我写的井田制还缺非常非常多的细节,你还得问问更多的人。身体是干活的本钱,睡饱了再精神抖擞地去干活!”
朱元璋被五岁的“力大无穷”儿子拽着袖口拖着往外走:“我现在就很精神抖擞。”
陈标奶虎咆哮:“我说你困了,你就困了!”
朱元璋哀求:“标儿,我真的不困,我想干活。”
陈标超凶:“不,你很困,你不想干活!”
陈英见陈标把朱元璋“拖”出了书房,从台阶上站起来:“睡觉前先吃点东西。义父锄了一上午地,肯定饿了。”
陈标道:“好!英哥,帮我拉住我爹,我们冲!”
朱元璋:“冲什么冲……唉?!文英!你找死!”
陈英一手抱起陈标,一手抓住朱元璋的手腕,往前一冲,差点把朱元璋拉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陈标趴在陈英肩头,对朱元璋挥手:“爹,快跑!”
朱元璋大骂:“跑你们个头!别拽了!我自己跑!”
陈标:“哈哈哈哈。”
陈英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朱元璋一边骂,一边也笑了起来:“都让你松手了,两小混蛋!”
陈文正又从树上跳了下来:“开饭了吗?”
李保儿又从不知道哪儿跑出来:“肉脯还给我!”
李贞端着盘子从厨房往吃饭的大厅里走:“保儿,你抓了这么久,都没抓到文正?你这本事不行啊。”
李保儿气得脸涨得通红。
朱家一群人打打闹闹准备吃饭的时候,客房里,徐达一脚踹开薄被,挠了挠露出的肚子,呼噜声震天。
熟睡的他并不知道,他差点又被朱大帅从床上拽起来。